我的祖先应该是在江苏东台与海安交界处的某个村庄。爷爷知道这个村庄,他告诉过我几次,但我都没有记住。直到今年春天扫墓的时候,我问三叔,他说村庄是在东台时堰。古镇时堰在明末清初就是里下河地区五大名镇之一,亦是当时有名的商埠码头,说来也算是一个有积淀的地方。
据说那时候祖上的家境还算小康,但因与当地豪强争田打官司,官司输后,家也跟着败了。兄弟数人各奔东西,其中一个,划着小船,落脚到溱潼镇附近的姜庄。
溱潼是个美好的地方,当初不比驰名天下的苏州同里、周庄差,只是后来保存得不太好。虽然现在开始有些名声,但旧的格局已经破坏了,无论如何建设,始终不复过去那个格调婉约的水乡小镇。叶兆言《江苏读本》里写过。我也是在他的书里才从那个印象中落败的小镇读出优美。
至于那位先祖,在姜庄就算开枝散叶了。他的孙子,就是我的爷爷,后来常与我说起他,一些故事听来颇为传奇。比如我爷爷少年时候嗜赌,有一日赌牌九输个精光,出门遇见了他爷爷。因为家教禁赌,所以遇见不免有些慌张,加上输得彻底,也难免心情沮丧。他爷爷一见便知大概,便问,是不是赌钱了,输了多少?我爷爷见瞒不过去,便如实讲全输了。本以为会是一顿呵责,结果这老祖宗,二话不说,拉着我爷爷的手重进赌场,还在他输钱的那张台子,叫我爷爷继续下注,而他在旁边看着。谁知连着数局大赢。老祖宗一看桌面上差不多了,就命爷爷停手不要玩了。盘点桌面,恰好是输掉之数。爷孙俩就此罢手回家。
这位老祖宗,弥留之际要求家人三年不要将他下葬,家人便顺从其言,真的三年没有下葬。据我二叔回忆,说当年那口棺木就放在堂屋里,大家进进出出,吃饭谈事习以为常。我问,放三年是不是有味道,二叔说,好像没有什么味道。也许是有味道,习惯了就无所谓了。直到三年后移棺,发现地上有一滩水。
在我爷爷的母亲(我的老太)去世时,送殡去火葬场的路上,爷爷才第一次给我讲起家史。我这位老太活了九十三岁。奇怪的是,我之前一直对她没有什么印象。那年即将毕业的时候,老家来信说老太不行了,于是爷爷奶奶带我一起回乡。
只记得我一进院子门,便见庭院里藤椅上坐着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精神。爷爷的兄弟二爷爷(老太住二爷爷家)对着她的耳朵大声说:“宝荣家来了!”我爷爷也跟着上去在她耳上喊:“家来了,还把你大重孙子带家来了!”我走了过去了,却喊不出声,看着她看着我,又看着我爷爷,目光茫然,仿佛弥留之际。
二爷爷接着安排我们吃饭,然后他们就在桌上开始谈后事安排。老太就在庭院里一直坐着。院子里阳光很好,可以看到许多浮尘在光线里漂浮。
后来,院外经过一个算命的少年瞎子。家人便叫他来算了一下。老太属龙,少年说:今年是剥龙皮抽龙筋之年,估计她挨不过某日。若挨得过去,便可再活数年。
第二日,家人们依然在堂屋里谈论着后事,老太却从她阴暗的东厢房走了出来,走到厨房自己炒了碗饭吃。吃完饭,从香案上取来经文,继续坐在庭院里。她也不看那发黄的古老经书,只是手抚着经文对着天空默念。我走过她的身边,也耐心听上一阵,感觉她似乎在与人对谈,听上去从容平静,隐约中似乎还有些小小的争吵,但也没有听明白她究竟谈的什么。这里的妇女多不识字,二爷爷说庄上只有她读得佛经。
这以后数日,只见她身体渐渐好了起来,精神也不错,于是大家都松了口气。恰好,学校有几个同学想找我玩,谎称学校有事找我,于是爷爷奶奶决定先送我回家,中途又去了泰州看望也在病危中的小姑爷爷。
我爷爷兄弟姐妹四人,两男两女。大姑奶奶住在海安,这个大姑奶奶性格懦弱,据说一辈子从不敢单独出远门。小姑奶奶住在泰州,却是风风火火非常能干,在我们家的谈论之中,几乎算是传奇人物。这年小姑爷爷病重,手术后打吗啡打上了瘾。大家也以为他撑不了多久(事实上他直到去年才去世)。这个小姑爷爷一辈子好酒,女婿这年春节专门孝敬了他两瓶茅台,春节不舍得喝,听说我爷爷来了,在床上让小姑奶奶开茅台款待我们,给我也倒上了一杯酒。这是我第一次喝茅台,感觉又甜又糯,喝一口含在口中有化不开的感觉。这个感觉,日后怎么喝茅台也没有再喝出来。
晚上,我就睡在了小姑奶奶家的堂屋。次日早晨。奶奶说她做了梦,梦见老太来她床前,对她说:“我走了,你照顾好胖爹(dia,指我爷爷)。”正说着,姜庄那边来了人,说老太晚上去世了。算来,果然没有超过那个少年瞎子算的日子。
老太和老太爷,年轻的时候都在上海做工。老太爷有粜米的手艺,据说手艺很是出名,所以辛苦了大半辈子,也算是小有积蓄。要解放的时候,他要老太和他一同辞了工,回去买田。老太没有同意,老太爷便独自回乡用全部积蓄买了些田。结果没多久政府就开始土改,风口浪尖上,老太爷也算识时务,主动交了田,也就此失去了生计,后来主要是我爷爷负责赡养。老太爷日子过得去,但他的心情却难得舒畅,每日饮酒。我父亲他们兄弟小时候捞点鱼虾卖俩小钱,也用来替他买酒,因为老太爷喝了酒有一肚子好故事可讲。老太倒是保持着工人身份,一直拿着退休工资,拿到八十几岁。工资是在泰州发的,公家质疑老太是不是还在世,我小姑奶奶二话不说,专门将老太带到泰州,验明正身,这才了却质疑。乡下,一个老人有退休工资可领,自然晚景要好许多,但我奶奶却抱怨从来没有享受过老太的好处。这年,在老太弥留之时,将口袋仅有的四十几元钱让奶奶拿给了我,算是她对我最后的祝福。这个举动让我奶奶那些抱怨一下子全消散了。而这个钱,在泰州的时候,我用来买了两册书。年少轻狂,钱如何留得住,但书总归是可以放在那里,也就算留住了念想。
我爷爷少年时候在上海某个玻璃厂做工,他说老板很坏,吃饭的时候总少几双筷子,吃饭时间又短,所以经常有人吃不上饭。而我爷爷每次在饭前趁人不注意,先拿一双筷子揣着再去做事,到吃饭的时候,自然从容许多。遇见没有筷子吃饭的工友,一双筷子撅成两半,一人一双,吃完一丢。爷爷晚年还是得意自己的这个举动,每每讲起,绘声绘色。
爷爷年轻的时候,力气很大,在码头做挑夫,脾气也暴,一语不合,扁担就挥上去了。解放后,泰州码头的挑夫组织成运输科,他因在挑夫中小有声望便被任命做运输科科长。泰州有一个名寺。寺里面有个落地大钟,据说往钟里丢石块,永远丢不满。如此神奇,自然香客不断。当年政府为破除迷信,命爷爷带人挑开此钟,发现钟后山墙下有洞与钟相连,每日僧人取走石块,就造成了丢石不满的神通。
爷爷先有一子,活泼可爱,三四岁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忽然暴病死亡。再有一子,就是我父亲,不敢大意,将他寄名在镇江小金山的寺庙中,从小当作女孩去养,总算平安长大。但我估计,这对我父亲日后沉闷的性格有一些影响。
爷爷那时候工作出色。当时,江苏正在组织里下河地区航运公司,我爷爷被调来盐城。至此,我们一家就算在盐城落脚,但三代之下,只有我还留在这里,其他兄弟几个,全都去了别的城市。爷爷他们居住过的地方,已经拆得不像样子。奶奶去世后某天,在家旁的河边烧衣物,举目四望,一片萧瑟。我知道此后城市将焕然一新,但人们已经老去。很快,这些都成了没有一点痕迹的记忆。岁月如此漫长,但每代人的人生在这时间长河里只是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