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考尼什镇的塞林格，几十年来，最缺少的就是不被络绎不绝的人前来打扰。这些人当中有热心读者、仰慕者和记者，这些人让塞林格很烦，以至于他得在居家周边挂上“私人财产，严禁打猎钓鱼、设陷阱，不论何种原因擅入，违反者将被起诉”的牌子。非常奇怪，它好像是一块使此地此人更加神秘的昭示牌子，更加引逗起众人的好奇心和窥视欲。一个记者因为写了塞林格的传记，塞林格真的与他上了法庭。
说到塞林格，大都是要说到“独处”这件事情的。
我们知道，生物学家把动物界分为群居动物和独居动物。绝大多数的猫科动物属独居动物（狮子除外），绝大多数的犬科动物属于群居动物。例如，大多数流浪猫总能照顾好自己，而流浪狗总是比较落魄。一只狼没什么威力，而它们聚成群时则威力大增，互相协作往往能战胜强大的对手。群居动物必定会害怕孤独，而独居动物则喜欢孤独。流浪的狗和孤独的狼一样，是惊恐不安的，夹着尾巴的；它们可以忍饥挨饿，千里迢迢去寻找自己的一群。而一只老虎就不会这样，美国科学家拍摄过深山里的一只老虎，它独自呆着而自得其乐，在镜头里面，它吃饱睡足后到一个池塘里洗澡，搔首弄姿，满脸满眼都是满足，让我们不得不承认，这家伙过得很滋润。自然界，所有的灵长类都是群居动物，如猴子因害怕被赶出集体而甘愿受辱。当一个猴王老了，新的猴王取代了它，对它最严厉的惩罚，就是群起而攻之把它赶出族类。人类对自己罪犯同类的惩罚，也是把他们关进监狱，让他们脱离社会。
人类是群居动物。人类社会就是按着群居动物的特性设置的，群居的要求就会发展出人类团结其同族的特点，要有友好别人的能力。塞林格的行为，就是因为有点大幅度地脱离了人类社会群居的天性而让人讶异的。人类都在群居着，而且想方设法让群居性更显著。塞林格却明显地背离人类的群居天性而驰之，这让其他的人类更加好奇，好奇心让大家齐心协力，一起关心起他的隐居生活来。
按我的理解，人类本身就是个大动物园，人类的灵魂质地更加殊异。记得妮可当年演了一个电影，那电影本身没什么意思，对里面一个细节倒是记住了。那个细节就是每个人的身后都跟着一个动物的影子，那个动物表达了那个人的灵魂属类。我当时就觉得这个表达真是太准了，人和人的差异说到底是灵魂的差异，人的灵魂差异大过人与狗的差异。有的人的灵魂是狮子，有的人的灵魂是蝌蚪，有的人的灵魂是老虎，有人的灵魂是癞蛤蟆。太多的人类的灵魂是群居动物，这样的灵魂引逗着众人愿意凑在一起，捧哏逗乐，喝酒打牌，花时间用来一起打发无聊。塞林格的灵魂一定是一个巨大的独居动物，他一个人就能自得其乐。
麦家的灵魂肯定也是个独居动物。麦家说，每一次他和别人聚会，都是需要忍受的一件事情，他感到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一件事。麦家曾经说，一个人呆着，呆长了，总会有无趣的时候，无趣的时候很像是坐单人牢房。当然，人毕竟是一个生物上的群居动物啊，需要呆在群族之中取暖。可是，和别人凑堆呆在一起，往往是更无趣的，这就像是坐群牢。坐群牢房比坐单人牢房还没有意思，于是，他就宁愿回到他的单人牢房里呆着去，继续写小说、读书。女友也鸣和我都是麦家的粉丝，我们非常认同麦家的牢房之说。我们也强烈地认同绝大多数的时候坐集体牢房比坐单人牢房更难以忍受。我们愉快地说，回到自己的单人牢房里去吧。然后，我们会花费多得不正常的时间，一个人呆着，读书、写字。
心理学家霍妮也就独处这个问题进行了论说。她认为，渴望有意义的独处时间绝不是神经症，相反，没有能力独处的人，其本身就是一种神经症。人格心理学把通常意义上的独处解释为三种类型的人格所达成，它们是内向的人、社交恐惧的人和孤独型人。按照马斯洛的理论，我认为，有些人愿意独处，既不是因为内向，也不是因为社交恐惧，还不是因为孤独，这类人对独处的渴望既反映了他的成长和发展，同时也为其发展作出了贡献。马斯洛曾经对心理健康的自我实现者进行研究，他发现这样杰出的人群中有一种奇特的相似性，尽管这些自我实现的人拥有许多特点，使得他们对朋友极其热情，但他们也会花掉令人吃惊的大量时间用来独处。独处对他们毫无伤害，也不会让他们感到不舒服，而且，确实可以看到他们中几乎所有的人都比一般人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更肯定自己的隐居和独处。
独处绝对是一种能力。凡庸的人之所以不能独处，不是不想独处，而是管不了自己想凑在人堆里面的那份心思。更多的人只有把自己搁置在人群中才有安全感，反正他在哪个地方都是无聊，一个人无聊，人堆里也不见得不无聊。人堆里的那种无聊比一个人的无聊似乎容易忍受一些，因为他没有灵魂，没有灵魂的肉体是不能独处的。是的，我从来没有发现一个我所尊崇的人不是过分喜欢独处的，我也从来没有真正赏悦过一个总把自己弄在人堆里面的人。一个人不独处，何来侍弄自己的灵魂？何来学习智慧打磨自己粗鄙的生命？塞林格的独处是因为他的灵魂过于强大，他强大到了我们几乎仰望不到的地步。林贤治说：深邃的灵魂比峡谷还深。是的，深邃的灵魂深得以至于几乎忘却外面的世界和自身的存有，他几乎没有交流的对手，与人交往的时间对他来说更多是无趣的，他舍不得把自己的时间用在无趣的事件之中，所以他独处。
就像他笔下的霍尔顿有一个莎莉一样，塞林格的生活中一定要有一个自己的“莎莉”。当然，一个女孩子出现了。1953年，在一次聚会上，塞林格对一个叫克莱尔的女孩子一见倾心。她是个大学生，只有19岁。克莱尔很新潮，她算得上十分漂亮。相对于她的年龄来说，她的领悟力算是出色的。克莱尔开始和塞林格在他的考尼什家中约会。他很有趣，让她没有觉得她和他相差十五六岁的年龄有什么不合适，只是克莱尔当时还和另外一个商学院的男青年谈情说爱。虽然克莱尔和塞林格陷得很深，但是，第二年她还是和商学院的男朋友结婚了。结婚后的克莱尔还是不能结束她和塞林格的关系，这使得她的婚姻一开始就不结实。几个月后，克莱尔就和丈夫离婚了，她回到了塞林格身边。1955年，塞林格和克莱尔结婚了。塞林格对自己的这份爱情很满意，他做了一些很例外的事情，比如，举办了一个多人的聚会用来庆贺自己的爱情。当年的12月，克莱尔生了个女儿，夫妇两人给她取了个名字叫玛格丽特。5年后，克莱尔又生了个儿子，叫马修。
这段婚姻维持了10年多一点，最后他们还是散伙了。塞林格的一位朋友在他们刚结婚的时候就看出了克莱尔的不安，便私下里断言这个婚姻不会持续很久。塞林格的这个朋友说，像克莱尔这样一个精力旺盛、性格活泼、还算得上是漂亮的年轻女性，这种与世隔绝的乡村生活便显得难以适应。事实上，这个婚姻持续的时间还是不算短的，10年时光足以让克莱尔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了一个少妇。一开始塞林格还是会哄克莱尔的。我们也都知道，哄人这件事是件费劲的事儿，像塞林格这样的人不会把费劲的庸常事儿做得长久的。不哄人的塞林格一心把自己搁置在他的阅读和写作之中，他每天6点半或7点钟起床，很快吃完早餐，然后他就去离家1/4英里的一个用混凝土砖垒成的小屋里，这是他早年特意建成的专门作为写作用的小房子。塞林格在这里从清晨一直工作到晚间，只有中午要吃饭的时候才停下来。午饭他也在这里吃，他早上就把午饭包好了带到这里来。有许多个晚上，他吃完晚饭后又会跑到小房子那里去。到后来，塞林格在小屋里装了部电话，他指示克莱尔除了绝对必要的时候，坚决不得打扰他。到了后来，塞林格一次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呆上一两个星期的事情也不算少。他们的邻居曾爆料说，他们偶尔去塞林格的家，但塞林格从来不在那里。当然，这样的专注让塞林格把小说写得完美无瑕，极具自己的风格。
可是，克莱尔没有自己的事情可以操持，她大把大把的时间全都用来看小孩。独处可以美好地侍弄塞林格孤绝的灵魂，可是，克莱尔没有这样的孤绝灵魂用得着独处去侍弄。她是一个比较平常的女人。如果没有艺术需求前去莅临她的时间和生命，那么她所需要的应该和特别多的女人一样，是老公的哄，是用和爱人的做爱抵抗生活的虚无，是与周边朋友的闲聊互相取暖，是很大程度上的家长里短。常人的无聊，绝对用得着哲人眼中看起来的凡庸生活材料，这其实不是一个用得着使用道德的问题，这是一个常识。
还有，塞林格在饮食上有着自己单独的一套规则。他只吃施用有机肥种出来的食物，用特种烹调油做出来的菜品。如果克莱尔恰巧也喜欢吃这样的东西，那么就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可是，克莱尔恰巧不喜欢这样的东西，麻烦的事情肯定就会涌现出来。克莱尔后来对别人说，她越来越憎恨塞林格指望她会以某种方式做饭吃饭，最重要的是，克莱尔并不觉得那种方式有什么必要。再后来，克莱尔实在受不了呆在这个让她无事可做的地方，她对塞林格强行塞给她的这种“万事以一事为重——他的写作”的生活忍无可忍。克莱尔告诉一位医生说她感到孤独、不满足，她还说她缺乏的是被爱。她把这样的感觉和塞林格说的时候，他好像对这些不感兴趣，他那种不感兴趣的样子让克莱尔本已寒凉的心灵更加雪上加霜。克莱尔苦相的样子一定也让塞林格厌烦了。在一次他们的争吵之中，他甚至告诉她，他不肯定他是否还在爱着她，因此他不肯定是不是想让他们的婚姻继续下去。克莱尔找到心理医生，试着向心理医生倾诉他们婚姻中的问题，并说那是造成她身体病症的原因。心理医生为她的身体进行检验，结果所发现的症状正是她诉说的婚姻不和谐的自然结果。医生也断言，她的婚姻继续下去就会严重影响她的健康，而且会导致她身体和精神的持续不适。1966年，克莱尔提出了离婚诉讼，她说除了终止这段婚姻以外自己别无选择。
克莱尔的情色遭际让我深想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是可能幸福的？我想，首先，女人当然是一个有着自己点燃自己的幽暗生命能给自己取暖的人，这是一个女人获得安稳生活的基本要求。当然，还得碰上一个能像阳光一样照射女人生命的男人。这样的照射不仅是用它高拔的才学对于女人灵魂的照射，还得因缘于他对于女人生命的懂得，从而拾缀得起女人生命中琐碎的那些东西。也许，日常的一天又一天，一个男人对女人凡庸而琐碎的日常生活的暖性的映照，比起一个男人天生具备高高悬置在上的高拔智力更管用。人手一份寒凉的生活，最用得着的就是亲爱的人送来的持久的暖意。天天的小小的暖意，持久就成。天天的小小的暖意，远比束之高阁的男人塑雕一般悬挂在上的虚拟光芒有用得多。给出这样小小的暖意的男人，绝不一定就是大师级的男人。有的时候，那些日常的情商高拔的善根较深的男人比起大师男人们更给得出。更真实的事实是，那些大师男人因为过于珍视自己的生命和时间，过于擅长对于自己的自恋，过于迷恋于自己太阳般的精神光辉，反而过于不容易把这样持久的小小的温暖免费送给一个女人。我读了太多大师级男人的传记，深深地感到了这一点。
当然，让大师男人花时间去哄一个女人是不是也是一种浪费？大师是人类的宝贵财富，构成大师卓越的内容是大师花费时间侍弄出来的，大师的时间当然也是人类宝贵的财富，这一点我们和大师一样懂得。只是大师身边的那个需要取暖的小女人必须自己强壮起来，做大师的女人没有这样的强壮是不成的。
曾经读过女作家洁尘的一些文字。洁尘年轻的时候大约也是敬畏大师男人的，觉得那样的男人才配得上自己无限地向往着高拔精神的女人的心。而大约有过和杰出男人呆在一起的机会，可是，她没有收获到女人生命的幸福，而大抵是为此狠狠地痛苦过。再后来，洁尘对自己说，我要幸福的生活，再后来，洁尘按照幸福生活的标准选择自己的感情生活，也许，那个低调又懂得疼爱女人的善良男人更能送给她幸福。女诗人翟永明也曾经写文章说，生女当如洁尘。当然，成就洁尘安详饱满生活的，首先是她的智慧成就了她的生命姿态，她的灵敏的智慧成就了她的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