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不评述男人和女人谁要离开谁,离开的对与不对。我只想慨叹爱情的易碎与艰险。有关爱情,歌德这样表述过:众多书中最奇妙的书,那是爱情之书,我曾专心将它诵读,欢乐的内容不多,却有成篇的痛苦。离别、烦恼、疲倦,种种断绝、残忍,一步一步的苦闷,加上没完没了无节制的憔悴。
相关研究表明,一见钟情的一对,走到最后的成功率非常之低。虽然也有成功的例子,但只是巧合,恰好两个人在其他方面也是非常融洽。从生物进化角度来讲,一见钟情在严格意义上是不符合自然规律的,它会导致不相配的两个人在一起,从而降低繁殖的有效性。一见钟情不会深入了解对方的家庭背景、经济、文化状况、性格特点,而这些都会成为他们日后生活中导致矛盾的诱因。我们相爱不只是单单爱对方一个人,也爱着或接受着和他一起的一切。
我知道一见钟情不会保证男人和女人“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但是,我也不相信不是一见钟情的男人和女人——那些经人介绍的男人和女人,或者慢热起来的男人和女人——他和她的结合就比一见钟情能保险多少,他和她就能“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我只知道,男人和女人在很多必需的地方的融洽,在恋爱之中其实是无法知晓的。恋爱会导致脑盲,疯狂激情的恋爱导致疯狂的脑盲,让太多重要的东西分不清晰。就是没有疯狂激情的平和的婚前交往那一种,不脑盲,或者脑盲得不严重,也不能保证他和她就懂得互相是不是融洽的。婚后漫长的具体的琐屑的绵绵不断的事情,出乎意料加意想不到的破事情,才是检验激情过后的男人和女人是不是在很多地方是融洽的东西。婚后的日复一日是检验男人和女人爱情质量的标准。王子的水晶鞋不是检验王子和公主爱情的标准,水晶鞋只是检验王子和公主激情质量的标准。我认为,各种恋情形式——一见钟情式、经人介绍式、网络交流式乃至老式的包办式,其婚姻成功的概率是一样的。我常听一些已不年轻的男人和女人说,他或者她年轻的时候根本不懂得什么样的异性是适合于自己的,因为不懂得婚姻是怎么回事,需要的是什么样的人的品质。是的,假如一对男人和女人婚姻成功,果真是恩爱一生,那是因为他们“恰巧”在性格、学识、智慧等方面是融洽的。被上帝恩准了这种“恰巧”的男人和女人,属于极幸运者,因为这等概率几乎就是一种中了大奖的概率。千万不要以为这是男人和女人选择的结果,其实这是碰上的好运气。
但是,这依然不能让编小说的和拍电影的继续偏好“一见钟情”的爱情,经过中途的曲折,最后“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生活”。这个在银幕上好看,有收看率。观者干吗花时间花银子去看不好看的片子。这个是我们共同的难以达成的幻想,我们去漆黑的电影院里达成我们的幻想。电影中美男美女的热烈激情足够构成对更广泛的情色真实生存的遮蔽。我们需要的就是这样的遮蔽。现实中真实的情色是一个充满了各种怪物的沼泽地,我们就在沼泽地上铺上一个大席子,在大席子上种上世界上最美的鲜花,还让花的香气散发出来。我们整天试图干着的事情就是铺上这个大席子,然后在上面种上鲜花。电影导演就是在沼泽地上种鲜花的人,片子中男人和女人的美与爱情就是鲜花散发出来的香气。
1945年,王洛宾和另一位姑娘结婚了。姑娘叫黄玉兰,17岁,是一位助产士。婚前他们没有什么交流,也没谈什么恋爱。女方甚至是父母包办的。这个时候的王洛宾刚刚出狱不久。既然刻骨铭心的爱情都是那样的伤人,那么就不要什么刻骨铭心了吧,要过日子就行了吧,也许,没有刻骨铭心的爱就不会有铭心刻骨的伤害。结婚那天,王洛宾还是轻轻地掀起了新娘的红盖头,看到了美丽的新娘。
你的脸儿红又圆啊/好像那苹果到秋天……
那一个瞬间,这支歌还是从他沧桑的心中柔软地升起来,他在内心把这首歌唱给这个陌生的新娘。
黄玉兰是个善良温和的女人,她以自己的宁静、大度、谦让和贤惠,一点一点地暖和着王洛宾的心。当初他这样对待这次婚姻,是对自己过去婚姻生活的自我报复。他一点一点地感知到,报复这个善良的女人是不公平的。他告诉她自己的想法,里面有歉疚。黄玉兰却平静地说,你不要太在意过去,以后我们一切都会好的。婚后的王洛宾依然把时间更多地使用在他的音乐中,很少顾家,黄玉兰从不说什么。她崇拜自己的丈夫,愿意给她生儿育女。她在6年的时间里给他生了3个儿子。他们的生活也许没有激烈的感情,却有着人心与人心之间小火苗一样的映照与温暖。可是,在王洛宾38岁那一年,也就是1951年,王洛宾因为再次无辜被抓捕而让黄玉兰受到了惊吓。几个月前黄玉兰因生了小儿子而大出血,后来得了病,整天躺在床上无声无息,脸色像纸一样白。她见到王洛宾被戴上手铐让人带走,身体彻底垮了,不久便离开了人世。这时,他们最小的儿子王海成只有8个月大。从此,王洛宾一个人拉扯着3个未成年的孩子,孤独地走完自己戏剧性的后半生。真不知道一个音乐家是怎样把3个小男娃儿弄活的,最大的一个才5岁啊。
这一次,王洛宾被判处管制劳役两年,押送到工地与其他苦役犯在一起干活,架桥修路、烧石灰、烧砖、伐木。
王洛宾的小儿子王海成曾说:我上小学3年级时,父亲被判刑入狱。后来的十几年里,只有在探监的日子里,我们父子才能相见……但是,父亲却给过我们世界上最伟大的“父爱”。小时候,每到冬季,父亲就会亲手为我们哥仨每人织一双毛线袜子。现在想想,这个世界上会毛线活儿的男人实属罕见,每当我提及这件往事,总会有朋友为之感动流泪。
王洛宾第二次入狱的理由简直太荒唐了。他一直背负着“历史问题”,这是一个原因。最直接的诱因是这样的:一个叫库尔班的维吾尔翻身农民当上了劳动模范,他要去北京见毛主席。王洛宾领受任务写了一首歌赞扬这个好事情。毛主席可是王洛宾心中了不起的伟人啊,他怀着无比深重的感情,含着眼泪在风琴上完成了那首歌《萨拉姆毛主席》。他把“骑着毛驴去看毛主席”的库尔班的欢乐表现得惟妙惟肖,他写道:“救星毛主席,恩人毛主席/普天下的人民都爱你吔,萨拉姆毛主席。”“萨拉姆”是维语中的“衷心祝愿和祝福”,王洛宾特别选用了它,用来表达对伟大领袖的无比热爱。这首歌在北京为毛主席和其他领导人专场演出,毛主席听了都高兴,站起来鼓掌。这首歌立刻传遍了大江南北。可是,那边的演出成功还没有来得及传给这一边,王洛宾就被人逮了起来,原因是“萨拉姆”的谐音是“杀了”,“萨拉姆毛主席”就是“杀了毛主席”。王洛宾多阴险啊,必须判以重刑。其实,这是个“借刀杀人”的原因,更直接的原因是因为王洛宾太直率了,1959年下半年,某文化单位有位十分漂亮的女演员被上级一位有权有势的人污辱,女演员的男朋友把这件事告诉了王洛宾。王洛宾马上替受害人写了揭发材料交给了那个人的主管部门。那个有权有势的人不仅没有被查处,反而诬陷王洛宾是“反革命”,把他送进监狱。
王洛宾一生坐过两次牢。一生中他坐了18年的牢狱啊。一生中的好时光之中,人的生命有几个18年?这一生,即使不在牢狱中,他还经受了绵长的受够管制与受歧视的年月。我们听到的很多他的歌,就是王洛宾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中写出来的啊。一个什么样的生命能够这样的坚持?他难道不该向谁起诉吗?他难道没有资格向这个对他如此不人道的遭遇怨怼?可是,让人奇怪的是,我们甚至没有听到过王洛宾一句怨气的话。有记者曾让他谈谈坐牢的感受,他认真地说:我感到很幸福。这个“幸福”的含义,是我们无法理解的,他简直是一个我所见过的最愚钝的人,以至于至愚若至智了。一个哲学家说过:事物发展到不合理的程度,就会产生幽默。也许,生活的荒诞发育到一定程度,就像是过愚人节了。我们的国度有一个阶段的生活,在西方人眼里就是在天天过着愚人节。也许,把过不下去的日子当做一个愚人的节日去过,天天如此,人,或许就能幽默起来,生命就被赋予了幽默的力量以便把日子过下去而不至于死于绝望。
我多次想,其实,支撑王洛宾把日子过下去的,是音乐,是他对音乐的酷爱。让他在漫长的监狱岁月里面活着出来的,是音乐。音乐是他的宗教啊。
爱因斯坦这样评价艺术的世界对人类的有益影响:至于艺术上的创造,在这里我完全同意叔本华的意见,认为摆脱日常生活的单调乏味,和在这个充满着由我们创造的形象的世界中去寻找避难所的愿意,才是他们最强有力的动机。这个世界可以由音乐的音符组成,也可以由数学公式组成。我们试图创造合理的世界图像,使我们在那里面就像感到在家里一样,并且可以获得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不能达到的安定。
生命是由肉体和灵魂组成的。女诗人横行胭脂在诗歌中曾写道:亲爱的地理/我在这里,呆了肉体的一生。这个句子让我心动,我感到我的灵魂活络了起来,是她灵魂发出的声音让我心动。她动用的是自己灵魂的觅思写下她的肉体。就是这个句子中的灵魂让我愉悦。我天天呆在这样的地方,我的心就静,就像在家里。
外部的物质世界组成的东西是在变动着的。我在今天的马路上看到一个广告语,说是一个现代化的指标又爬上了什么新高。说的就是这样的物质世界。我还在今天的电视新闻上看到一些鸡血石不断长价的消息,一年内可以翻着跟头长。若干年前我会觉得这些东西跟我和生活贴得多近啊,我要长出眼光来看透这些物质的变化该多好,可以让我的物质生活大幅度提高。如今我老了,对这些东西的麻木让自己都吃了一惊。一件物质的东西,说变就变,说它是什么就成了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儿呢?一件东西被说得不是它了,日新月异的时代让它每天都变换自己,变得离它自己那么远。这就是异化啊。它们就是累积得比天文数字都大,可是,能穿越我的生命让我的感觉有疼有爱吗?在我的温饱得到满足和保障之后,它们其实是比食品中的苏丹红好不到哪里去的东西。我在温饱和保障之后还迎合这些东西,是因为我体内的欲望还在兴风作浪而已。我的体内终归还遗留着一部分没有意思这个自己。我早就识别了这个自己。
可是,灵魂世界里的东西是不变的。物化的世界疯了,灵魂世界里的东西也丝毫不变动。从开天辟地一直到后现代的今天,圆周率一直就是π,是3.1415926……在没有认识它之前,这个π也是3.1415926……无论世界上可以画出多少个圆,它就是这个无限循环数,从未变动。即使地球人疯了,把地球弄毁了,世界末日了,它也纹丝不动。这就是上天的自然律。艺术世界里美的组成就是π这样稳定不变的东西,它符合的就是自然律。这样不变的东西才是我们灵魂的家园,它是和我们生命真实的需求纹理相吻合的东西,是给我们感情的东西,就像真、善、美永远是人类灵魂世界里的水和阳光一样。
艺术世界是由艺术家一手创造的,艺术家只有在这个充满幻想的世界里才能感到安慰和幸福。在囚房里,被囚禁着的是王洛宾的身体,他的灵魂是飞着的,灵魂不需要几室几厅的房子,别墅也是没有用的,甚至,世间没有什么监狱能囚禁得了灵魂。王洛宾用写歌的方式救赎着自己。让他的身体忍受得了那样极端非人生活的,是因为他有一个音乐那样深渊般的灵魂世界。在那样的生活中,他曾说,他很幸福,也并非抒情和虚言。他把最好的乐谱写出来,就像母亲生出孩子,那种幸福是真实的。
在狱中,他给自己起了个维吾尔语的笔名,叫艾依尼丁,是富有者的意思。有音乐,他就是富有的。他在狱中创作过30多首囚歌,其中两首《我爱我的牢房》和《撒阿黛》应该是属于世界上最杰出的囚歌之列。
但那毕竟是非人呆的地方,王洛宾曾有几次不想活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绝望的王洛宾想到了自杀。一次户外劳动,他甚至在身上藏好了一根麻绳,趁人没注意走进一个破草棚里,把绳子穿在屋顶的一根木头上,把它挂在了脖子上。他正要踢开脚下砖头的那一瞬,忽然从远方传来了歌声,那是在砖窑中干活的维吾尔族狱友在唱一支王洛宾编写的维族民歌。王洛宾意识到,生活中的人们正在唱他的歌!他要活下去。如果别人能唱着自己的歌活下去,他没有罪为什么要死!他还要写歌。他必须活下去。他把绳子从脖子上解下来,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