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渊235年—玄渊城—伏龙坡
正值盛夏,金乌挂碧,烈日直灼得人挥汗如雨,如受烤炙。伏龙坡上,斩龙匪的旌旗被疾风吹得呼呼作响。
朝廷的征讨进入了倦怠期。
这样的天气,很少有人会出远门,更别说是要远行商道的商人,伏龙坡是行商的必经之路,其他的可行之路却大都是崎岖的山路,马驱商车难以行驶,如果选择走水路,运费太高,且水贼十分凶悍,不仅谋财,而且害命。经过各方权衡,多数商人们还是选择走被“劫富”的伏龙坡。富贾们一边将催促朝廷讨贼的口号呼喊得轰轰烈烈,一边又不得不喃喃抱怨着递上了买路钱。
林湛云所说的劫富济贫其实并不过分,他们会根据商队货物量和价值量相应收取过路费,这些费用远远低于水路的运费,多数商人可以接受,但随着势力的激增,开销越来越大,路费也越抬越高,因此,行经的商队渐渐稀疏了,又值仲夏,酷热难当,伏龙坡上几乎看不见商队的踪影。
午饭后,正是太阳最毒辣的时候,放哨的士兵们都偷着懒,躲到树荫中乘凉去了,只有执勤的公孙衡坚守着哨台,坐在蓬椅上扇着蒲扇,留意着四周的情况,一是留意行经的商队,二是警戒官府讨伐军的动向。
斩龙匪本身兵力不足,再者军备不精,能阻下官兵的波波攻势主要是靠着伏龙坡山高林密、易守难攻的地势,如果稍不小心,让人潜进了山林,防线将会一触即溃。
公孙衡是医家,为人谦和谨慎,亲和士卒,士兵们也只敢在公孙衡执勤的时候,征得他同意后才敢歇息。
正值与李京更勤之际,公孙衡起身准备召回闲散的士卒,却猛然望见坡前一行商队正缓缓驶来,公孙衡吆喝了一声“招财进宝啦嘞——”,士卒们听见吆喝,从倦怠中苏醒过来,迅速站直了身子,向坡前坡后眺望,那些望见了商队的士兵们激动地朝同僚指指点点,那些没有看见的人循着别人所指的方向望去,兴奋地叫嚷着,向山下奔去,早已忘却了逼人的暑气。因为太久都没有商队经过了。
商队渐行渐近,在关前驻了马,哨兵们从四面纷纷聚了过来,毫无顾忌地卸了货物,清点数量和价值,盘算着这一把又能捞到多少。
商队有两辆二马驱车,货物并不算多,都是些金属块料、兵器制作图谱、刀枪剑戟等成品兵器,从货物上看,应该是铁匠的买卖。
商队中,一个人一直很活跃,像是商队的领头,面带笑容,时刻弯着腰,用央求的语气嘱咐兵兄弟们下手轻点,别弄坏货物。
公孙衡打量了一番,此人个子不高,身材微胖,但四肢壮硕,步履轻盈,呼吸平稳有力,鼻尖和两腮红润,始终保持着谦卑的微笑,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几乎看不见眼睛,商人的圆滑**诈都在这张脸上写着。
等货物都清点好了,士兵们又重新装了回去,俨然如初。
那名算账的士兵向公孙衡展示了统计数据,另一名士兵向商队头领招了招手,喊到:“喂,戈子(对商人轻蔑的称呼),过来我们当家的跟你商量价钱。”听了这话,公孙衡脸色很不好,怒斥他道:“住嘴!休得无礼。”那名士兵受了训斥低下头去,退到了人群里。
那名商人并未生气,依然面带着笑容,牵着马领着队伍向前行进了两步,走到公孙衡跟前,问到:“想必足下就是他们的当家吧,敢问我这一车货物得付几个钱啊?”无论任何时候,他都挂着那深不可测的笑容,让人无法揣摩他的心思。
公孙衡看了看士兵交上的统计,发现士兵统计的价格比标准值高出了三倍不止。他理解士兵们的用意和苦衷,但他实在是做不出背良心的事啊。在经过了利益的诱惑和良心拷问的挣扎之后,他声音颤抖了一下,报上了标准价:“340戈。”士兵们有些议论的碎语,但很快又消匿了。
“这个么……”商人犹豫了一下,眉头稍蹙,笑容依然,“实不相瞒,我们都是做小本买卖,货物还没送达,现在也只得到400戈的订金罢了,而且来这里的路上已经用掉一些,付了这路费,恐怕难以支撑到交货,还希望足下能行个方便,少收几钱?”
“好个老辣的奸商。”公孙衡心想着。但是对方态度友好,自己也不便为难人家,“待我稍作考虑。”公孙衡低着头,准备想个妥协之策。
早过了李京更勤的时间,他老早就上了哨台,一见商队经过,也不好抢了公孙衡的功劳,就一直在哨台上看着情况。李京是个急性之人,他见双方攀谈甚久,却迟迟没个结果,这暴脾气一下就上来了,大步流星冲下山去,拎着商人的衣领就开骂:“你个狗屁奸商,才收你几个钱就这么磨叽,等老子给你几刀子,看你还磨叽不磨叽。”说着,从旁边士兵的腰间抽了砍刀,在商人面前比划了两下。
“李兄,不可鲁莽。”一旁的公孙衡拉住了李京提刀的手,把刀夺了下来,又让李京松开了商人,自己上前抱拳鞠躬,行了江湖礼,道了歉:“这位兄台,兄弟冒犯实在抱歉,只是我家大统领出门办事,经久未归,路费之事在下不敢妄自定夺,希望兄台不要为难在下,交了钱,吾等自当放行。”
“这位倒是个礼貌人,不像某些莽汉,只知动刀挥拳,”说到这,商人皱了皱眉头,抖了抖衣袖,蔑视地瞟了一眼李京。一旁的李京顿时火冒三丈,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商人的鼻子大叫着要砍死他,叫嚷着抬他的九环鬼头刀来,一堆扒皮挫骨,叫爹骂娘的话都喊出来了。
公孙衡面色铁青,动手挡住了李京,让士兵们把他拉回了哨台。商人平复了情绪,笑容重新回到了脸上:“这样吧,大家各退一步,我这里有些路上购来的熟牛肉,想必你们日子也不好过,这些牛肉可比干粮实在吧?拿这些牛肉抵个140戈,200戈放我们过去,您看看行吗?”说罢,向伙计摆摆手,示意他们拿牛肉过来。伙计们取来了十斤牛肉,虽然刚饭后不久,但士兵们闻到肉的香气都加快了唾液分泌的速度,人群中咽哈喇子的声音此起彼伏,人人瞪直了眼睛盯着牛肉,忽而又转眼瞅瞅公孙衡的脸色,看看首领要怎么定夺。
公孙衡动摇了,他接受了商人牛肉抵钱的提议,收下了十斤牛肉和200戈币,给商队放行。哨台上的李京望着商队渐行渐远,气又上来了,啐了一口在地上,一掌劈断了篷车的遮阳伞,仍不解气,又向旁边士兵的腹部击了一拳,那名倒霉的士兵抱着肚子,蜷缩在地,踬仆不起,养伤了好几月。后来因为此事,林湛云狠狠地惩罚了他,延长了他两个时辰的执勤时间,禁了一顿饭食,每天照顾伤兵,直到其康复,宣告要是再有伤害同僚的行为,以此为鉴。
再说说湛云。许多人打着斩龙匪的旗号四处劫掠百姓,这一直是湛云很头疼的问题。
三日前,他收拾好行装,带着王岩和姜馥秋四处打探伪贼的消息,经过对受害百姓的询问,发现劫掠百姓的那伙的确不是自己的人,他们有个特征,就是右手上都绑着黑色的缎带。湛云三人顺藤摸瓜,搜寻出了伪贼隐秘的据点,仅凭三人之力杀入贼军腹地,斩了贼首,降服了伪贼。之后收编了一些义士,允许一些人卸甲归田,斩杀了一些罪不容诛的凶匪,释放了俘虏、妇女、苦力等数百人,将伪贼们收刮来的钱财一分不取,全部分给了穷人,只将一半的粮食运回伏龙坡,将另一半送给了粮仓,让他们每日接济乞丐,并且每月他会派人定期运来粮食。湛云提着贼首的头颅,向百姓们阐明了伪贼的暴行并非斩龙匪所为,百姓们表示理解,挽回了斩龙匪在民间的名誉。但朝廷面对势力日益壮大的斩龙匪,依然视为眼中钉,威胁统治的存在,仍在谋划着对斩龙匪的打压和征讨。
商人过关那日,林湛云解决了伪贼,肃清了误解,准备回关,王岩准备购些铁料以作打铁之用,领着姜馥秋去了玄渊城,湛云只好独自驶回。路上,湛云策马飞奔,与商队迎面而驰,远远就望见了从面前开过来的商队,暗自一喜,知道今天又有收入了。
湛云驱马极快,在与商人擦肩的那一刹那,他感到了一股十分强烈的压抑感,莫名的压抑感,仅仅只有一瞬便消失了,但他能很清楚的感觉到,这股压抑,来自那伙商队。湛云迅速勒马调头,叫住了商队,驻马挡在了商队前面,商人头领上前来,跟湛云进行交涉。
“敢问足下有何贵干?”商人上前问道。湛云能察觉出商人面对自己有一丝慌张,但瞬间又平复了下来,而且他察觉到一个细节,他的两腮和鼻尖在渐渐变红,如此燥热的天气,又怀着刚才的慌张,他不可能滴汗未流,然而自己已经是汗流浃背了。
这个人绝对不简单。
——“请问先生从哪里开来,去往何处,可否行经伏龙坡?”
——“我们从天誉城(玄渊城境内的城市)来,向玄渊王城去,确实行经伏龙坡。”
——“伏龙坡的兄弟可有难为先生?”
——“没有,兵兄弟十分友好,交了路费就放我们过关了,请恕我直言,我们赶路要紧,希望足下不要耽搁吾等太多时间。”
湛云思索了一下,道:“好,既然如此,某家先行告辞了。”说罢,转身上了马,准备驱马离去。
“年轻人,临别前我送你一句话。”商人的笑容变得严肃起来,用几乎看不见的眼睛凝视着湛云,眼神变得犀利。
“嗯?”湛云闻言停下了动作,惊异地望着他:“先生请讲。”
商人回复了笑容:“鸡鸣残月夜,林啸鸟啼惊。”
“鸡?鸟?”湛云文艺不精,很难理解这两句话的意思,仰着头思索着。一旁的商人愉悦地笑了,拍了拍马车货物,谓云卿道:“哈哈,不急,不急,慢慢想,不过,可别太久了。”他带着笑容,向伙计们摆摆手,向前继续行进。
湛云在马上思索了很久,一直想到发呆了也没琢磨出来其中的意思,直到一声马鸣惊醒了他,他才摆摆头,继续向伏龙坡奔去。
到了伏龙坡,他径直上了哨塔,问李京商队的情况。李京依然憋着一肚子气,又不好跟大统领发火,就忍着气说:“钱是龟孙衡收的,你找他问去。”湛云以为他是口误,偷笑了一下,找公孙衡去了。
——“今天是不是有商队经过?”
——“有。”
——“详细告诉我情况。”
——“商队是正午驶来,两辆二马驱车,人数在十人左右,商队领头是个四五十岁的男子,态度十分谦和,货物是些铁匠工具,诸如原料、图谱、兵器之类的,关于过关费,统计后是三百四十戈,那商人头领说订金不够支付路费,用十斤牛肉抵了一百四十戈,交了二百戈,我同意了。”
湛云埋着头若有所思,突然想起了公孙衡还在面前:“哦,好,我明了,你去吧”。之后,他这一整天都处在思考之中。
入夜,战士们享受了今天得来的牛肉,都满足地洗漱准备歇息了,站岗的哨兵们也都洋溢着充实的笑容,就连那位“伤兵”也忘却了拳击的疼痛,安然入睡。湛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整理着思绪。
今天的事情让云卿十分忧虑,他不明白那股莫名的压抑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商人会紧张?是是害怕我的身份吗?为什么他的脸色如此不自然,像是在掩盖着什么;“鸡鸣、鸟啼、月夜、林啸、兵器、牛肉、二百戈……”这些字眼在湛云脑中不断萦绕,他相信这个商人绝不是一般人,这些讯息一定有什么关联,他一定想暗示他什么。湛云绞尽了脑汁,渐渐地,睡意袭来,他的眼皮开始打架了,但思绪从未停止。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思绪却渐渐清晰起来。
突然,他猛然睁开眼睛,大叫一声“不好!”,朦胧的睡意被完全打破,迅速从床上跳起,穿了战甲,提了枪,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