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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夏衍与杭州(10)

夏衍早年生活小故事(三则)

吴关荣

夏衍邂逅小鱼儿(包身工)

1927年4月夏衍从日本回到上海,就投身于左翼作家运动。直到1930年,他虚龄32岁时才顾得上解决个人问题,算是有个家了。他成了湖州最大的丝厂——纬成公司的老板蔡仁甫先生的乘龙快婿。新娘子叫蔡淑馨,杭州女子师范学校的毕业生,堪称一代才女。对于这桩婚姻,夏衍是满意的,因此他对蔡家是一直心存感激,感谢他们养育了这么一个好女儿,给了蔡淑馨这么好的教育。

一直到第二年秋上,夏衍才有一个报效岳父的机会:他只身去南浔,代替岳父去清理一桩蚕茧方面的陈年旧账。他相信自己能办好这件事,因为他认识南浔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张静江。早在日本时他就跟张静江有一面之交,好像还谈得很投机。张静江曾经资助过孙中山闹革命,可以称为是同盟会里的元老级人物。目下张静江正在南浔老家养病,如果他肯帮自己讲句话,还有什么事情办不了?

果然,到了南浔,见到张静江,事情就变得十分顺利。张静江很欣赏这个才华横溢的小兄弟。他知道夏衍喜欢清静,不爱张扬,就专门在小莲庄旁边的“鱼米乡”酒楼的一个小包厢里准备小酌为他洗尘。就主客二人,没有一个陪客,也就几样极精致的小菜,一壶烫热了的陈年花雕,两人边吃边谈,话题不外乎时局。张静江什么话都敢说,连蒋介石都敢骂。

两人正喝到兴头上,由于包厢的门在酒保上菜时忘了关,只见一个小姑娘牵着一个老头的手,走了进来。那老头手里拿着一把二胡,一看就是卖唱的父女俩。那小姑娘十六七岁样子,身上倒也干净,一张鹅蛋形的脸,有一双大大的、像是会说话的眼睛。脑后拖着一条又大又粗黑得发亮的辫子。那辫子从脑后斜搭在肩膀上,然后从有着很好看的曲线的胸前垂下来,一直拖到腰际。

“先生,听曲儿罢?”小姑娘说,一口苏北口音。

“唱吧。”张静江手一挥,无非是赏两个小钱的事。他对下人一向和气。

胡琴响了,倒也不俗。小姑娘的嗓音很甜,是苏北小调,两个人竟一下子被她的唱词抓过去了:

烟花三月的扬州,

载不动我的愁,

二十四桥下的月华,

有我的泪在长流,

孤帆远影的碧空下,

看不到我的逃荒路,

可怜我啊,

人比西湖瘦!……

“才多大的人,你有什么愁呀泪啊的?”张静江说。

这里话音才落,那小姑娘双膝一曲,“咚”的一声,直挺挺地在酒桌前跪了下来:

“先生,你不知道我们的苦啊,我们是扬州城外东河浜的人,我们那一带闹水,家没了,田也到水底下了,我一家三口出来逃荒,都说南浔有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是天下最富的地方,可我们流落到南浔,连口饭也吃不饱。我娘病了,没钱治,我们父女只好来卖唱……”

主客两人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夏衍听老婆说起过,她老家南浔是如何如何富,千万富翁被称为象,百万富翁被称为牛,三十万富翁被称为金狗。这不假,可这些丝绸商再富,他也不会给你匀一碗饭……

“别跪着,快起来,你叫什么?”夏衍问。

“我叫小鱼儿。小鱼儿不起来,小鱼儿就跪着说话……小鱼儿再求先生救救我娘,只要能治好我娘的病,小鱼儿做什么都成,要是先生不嫌弃,我给先生做小,也,也成……”

“咚”的一声,夏衍就像当头挨了一闷棍,立刻懵了。一边的张静江看看小鱼儿那张有如梨花带雨的脸,又看看夏衍,他倒笑起来了:“按说,这也是个办法,这一来小鱼儿就不要吃苦了。时下有头有脸的人物,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难得小鱼儿人物齐整,端先兄弟要是喜欢,我可要吃杯现成的喜酒了!”

夏衍原名沈乃熙,端先是他的字,“要是带到上海不方便,弄所小房子,养在南浔也成,这一切就包在我身上,就由我来安排……”

夏衍竟被吓得跳了起来:

“不成不成,这是万万使不得的。”他心里有句话没有说出来,我如今已是共产党了,哪能干这种事?“小鱼儿,你父女俩去一边等着,少时我跟你去看看,你妈妈究竟病得怎么样,要还能治,我给她治就是。”

由于出了这件事,两人的酒就没有尽兴,草草收场了。

好在那笔陈年老账已经收回,夏衍身上有的是钱,在一所低矮的廉价客栈里,他见到了小鱼儿的妈妈,眼见得的是痨病,人是难治的了,他最后码出十个大洋了事,小鱼儿又要给他下跪,被夏衍急忙扶住了。

这件事时过境迁,夏衍也没往心里去。直到一年后,他又有一趟南浔之行,这回倒不是替岳父去收账,而是去看蔡淑馨的一个堂叔,而且这回张静江也不在南浔,所以尽了人事后,他一个人百无聊赖地踱到小莲庄来,见到那家鱼米乡酒楼,他才触景生情,想到小鱼儿。于是跨过那座石桥,正要往酒楼里走时,却见就在那个桥头,有几个野孩子正追着一个囚首垢面的老疯子打闹:

“小鱼儿呀,我不该呀!我怎么能让你去日本人的纱厂呢?我怎么能让你在那张卖身契上按手印呢?……”老疯子的声音,他已经欲哭无泪,他只是在近乎撕心裂肺地干号。

夏衍认出来了,他不是小鱼儿的老爹——那个会拉胡琴的老头吗?于是,他迎了上去。

“老爹,不认识我了?”夏衍靠近,打了个招呼。

老爹把他认出来了。

“你是那个好心的先生?……好心先生呀,小鱼儿不在了呀!这世道不让人活了呀!……”

夏衍吃了一惊,他扶老人坐在桥的石栏杆上。

“老爹,慢慢说,小鱼儿怎么了?”

于是,老头开始了他艰难的诉说。夏衍听清楚了,原来,就在夏衍离开南浔一个月后,小鱼儿的妈妈还是离开了人世,而在这之前,夏衍救济的十块大洋已经被她用得差不多了,所以妈妈死后,连口薄木棺材也买不起。正好,那几天,上海杨树浦福临路的东洋纱厂在镇上招工。小鱼儿也不跟老爹商量,毅然用剪刀绞下了她那条大辫子,在招工的卖身契上按下手印,换了埋葬母亲的十块大洋,当上了包身工,跟着“带工”老板去了上海……

“包身工?”夏衍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称。

老爹的手在抖,他从怀里摸出那张契据,交给夏衍。夏衍看到,契上有这样的文字:“试用期三年,食宿由带工老板全包,总工资二十元,先付十元,生死疾病一律听天命,人银两交,恐后无凭,立此包身契据事实。”最后,是一个鲜红的手印。

“好心的先生啊,我不久就知道,那个东洋纱厂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那实实在在是一个人间地狱,车间里,噪音、尘埃、湿气就是三把杀人的刀,包身工吃不饱、睡不好,手脚慢一点就挨打,每天干12小时以上,根本不准离开工厂半步。小鱼儿进厂不久就病倒了,老板不仅不给治,还逼着她硬撑着上班,想在地铺上懒一下,寒冬蜡月都会当头泼下一盆冷水。才短短几个月,小鱼儿好好的一个人,就瘦得皮包骨头,带工老板就不叫她名字,而叫她‘芦柴棒’了……”

夏衍完全听呆了,在他印象里,长相清纯秀美的小鱼儿,无论如何是跟芦柴棒对不起来的。

“上个月,那个带工老板通知我去领人,我赶到上海,就看到一具薄板棺材……”

夏衍眼里全是泪花,他坐在桥栏杆上,一动也不能动。

回到上海,夏衍哪里还坐得住?他找了个借口,混进工厂去,看到的情形实在比老爹说的还严重。他简直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相信在20世纪,就在繁华的大上海,还存在着变相的奴隶制,还存在着这样触目惊心的人间地狱。于是,这个左翼作家再也坐不住了。他拍案而起,用燃烧着怒火的语言,写出一篇振聋发聩的报告文学作品《包身工》,有道是“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夏衍做到了。

需要指出的是,夏衍的心实在是太善良了,他实在不忍心让现实生活中的小鱼儿过早地离去的悲剧再现在作品中,所以他笔下留情,作品中的芦柴棒没有死,他要留下她来控诉那个万恶的社会,留下这个呻吟在锭子上的冤魂来继续说话。

少年夏衍的“三味书屋”

我们知道,大作家鲁迅少年时读书的地方叫三味书屋,这间老房子至今还作为文物保存着,凡去绍兴参观鲁迅故居的人,必定会去看看三味书屋。可是我国无产阶级革命电影事业的奠基人、电影剧作家夏衍也有一间三味书屋,就很少有人知道了。

那一年,夏衍在把鲁迅的名作“祝福”搬上银幕时,有过一次绍兴之行。当一行人踏进三味书屋时,随行的人中间有个年轻人随口问道,这三味书屋指的是哪三味呀?这个题目一下子把大家都问住了。

于是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望着学问最好、对鲁迅又很有研究的夏老。

夏衍说话了,他说这是一句古话,意思是“读经味如稻、粱,读史味如肴馔,读诸子百家味如醯醢”。不过,夏老又接下去说,作为不到十岁的学童,有几个人小时候读书能读出这三味呢?比方我,现在回想小时候读书的情形,包括读书的屋子,就唯有孤独、恐怖和痛苦这三味了。

这样看来,少年夏衍也有一间三味书屋了。

原来,夏衍只是个笔名,他本姓沈,叫沈乃熙,字端先。他们沈家的祖上是靖康之难时,从北方汴京南逃的一个名门望族。

到了1900年夏衍降生到人世时,家里已经衰败得不成样子了。

原先他们家在杭州城里城外都有房产,可到夏衍懂事的时候,城里的产业已经变卖得干干净净,一家子人就在杭州城外原先只有在上坟时才来住几天的一处一百多年前的老房子里过着每况愈下的日子。

这个地方在杭州的庆春门外三五里,当然,现在已是杭州的闹市区了,就在老的杭州汽车东站南面一点点路的地方。

可在一百多年前,一出庆春门就是乡下,这里就只有一个小小的村落,几间低矮的茅草房朝着那条叫严家弄的狭窄的村街布排开。

沈家的那所老房子是严家弄最大最气派的:高高的风火墙、有五开间七进深,虽然画栋雕梁经过“长毛”的浩劫已经大多无存,可那柱子还是粗得一人抱不过来,天井大得可以打网球。

用夏衍先生自己的话来说,他们一家不到十口人,就住在这栋可以住三百多人的老屋里。所以,家里青天白日也会窜出黄鼠狼来,初夏时更成了亿万白蚁翻飞的乐园,一到梅雨季节,一股腐臭的气味到哪里都挥之不去。

尽管如此,乡下的农家还是会把他们另眼相看的,称他们家的人叫墙里人,他们家的人即使到了典当度日了,可还是要拼命保持着自己墙里人的架子。母亲还会时时关照小夏衍:“我们家是书香门第,跟那些穿草鞋的不一样”。但从不禁止他跟墙外面的农家小伙伴一起玩。

沈家的衰败,是跟夏衍的父亲过早地离开人世有关,夏衍三岁时就没有父亲了。这么大一份人家,就靠他妈妈支撑着。靠收着老屋边卖得一年比一年少的那点子地的地租和亲戚的接济过着日子。

为维持生计,夏衍妈妈每年还要养春秋两季蚕宝宝补充家中日常开销。

到后来,他们家再也顾不上书香门第的面子了,大哥才14岁就到德清一家当铺去当学徒。他大姐还不得不给人家做了填房。三姐也早早地送了人。

这以后,夏衍就更为孤单了。到了养蚕的季节,才五六岁的夏衍跟比他大12岁的二姐都得帮着妈妈养蚕,从采桑叶、蚕宝宝“掸蚁”到“上山”,他都得做帮手。以至于许多年后,把茅盾的“春蚕”搬上银幕时,在明星公司的摄影棚里,跟剧组的人说起养蚕,夏衍是一套一套的,他这个编剧更成了“技术顾问”。养蚕最怕老鼠,为了防老鼠,他们家还有一只跟夏衍同岁的黄白相间的猫。它成了孤单的夏衍最好的伙伴,晚上和他同一个被窝睡觉,白天,小夏衍总要跑到陈家荡去钓小鱼给猫吃,有一次不小心掉到水里还差一点淹死。

夏衍六岁那年,他跟“墙外”的野孩子打架,被人告状告到他妈妈那里,他妈妈才想到她的儿子也该上学了。

小夏衍进的第一个学堂是家私塾,入塾那天,妈妈在一家叫做邬家店的杂货店里买了一包点心,还用红纸包了一块鹰洋,牵着夏衍的小手就从邬家店那破败的店面屋走进去,里面有间更低矮、更破败的小屋,就是那家私塾了。先生坐在一只当作书案的破柜子后面。妈妈把那包点心和鹰洋放到破柜子上,再叫夏衍向先生磕了一个头,就完成了入学的全部手续,私塾里面已经坐着五六个孩子,他们自然都是夏衍的同学。读的课文是“人之初、性本善”,接下来,先生就叫夏衍把一张印着红颜色的“上大人、孔乙己”的字用毛笔描成黑色。不过,更多的时候,夏衍是提心吊胆地看着先生手边一块长长的、厚厚的戒尺,因为他看见先生刚刚用它来打自己身边描红时没有把笔描到纸上,而描到坐在他前面那个叫水根的同学的后脑勺上的鼻涕阿二的手心,打得他手都肿了。夏衍只怕那把戒尺会落到自己手心上。不过,夏衍在这家私塾里读了一年的书,好像从来没有挨过打。因为他聪明,《三字经》、《论语》之类的课文,他都是第一个会背的。

那一年过年的时候,妈妈带夏衍到姑妈家拜年,当姑妈知道她的小侄子在邬家店私塾里读书时,就连连摇头,说这不行,可别忘我们老沈家是书香门第。她对妈妈说,你让大儿子去当了学徒,已经委屈了孩子、对不起祖宗了,可别再误了小儿子。这样,你让孩子进城里正经的学堂,住校,学费、伙食费全归我。有了姑妈这句话,这年开春后,小夏衍就进了杭州城里一家新式的正蒙小学。

果然,新式的学堂什么都新,《三字经》都变成“今天下,五大洲,亚细亚,欧罗巴,南北美,与非洲”了,不过到二年级,读的《论语》、《孟子》还是老样子。但加了算术,珠算笔算一起学,还有一门体操,再加一门“修身”。

不过,教学还比较活,《国文》课除《论语》、《孟子》,还要学“对课”,这可是小夏衍的强项,在家里他就似懂非懂地读过父亲留下的那些书,什么唐诗、宋词、元曲,都读过,早就知道律诗中间的四句是要对仗的。

所以当老师随手拿起一只福橘要大家对时,小夏衍一口就报出“寿桃”,老师先是一呆,接着带头鼓起掌来。寿桃对福橘,绝!

可惜,夏衍只在正蒙小学读了一年半的样子,就退学回家了。原因是有可能妈妈听到了什么让人不愉快的言语,反正,妈妈是铁了心,再也不愿意让姑妈家为自己儿子读书而掏钱。可这钱自己家里又是断然出不起的。

夏衍妈妈想前想后,出于无奈,只好心一硬,委屈儿子了。

就这样,小夏衍失学在家了。

可夏衍妈妈又怕儿子到外面去闯祸,或者是跟别人学坏样,就明确规定他不准到墙外去。便拿出一大堆丈夫留下来的书,也不管儿子是不是读得懂,就叫儿子读。

夏衍人是被关住了,可一个小男孩的天性哪里关得住?《左传》读厌了,趁妈妈外出,就立刻向右转跑到后院里。后院的墙边,堆着一大堆老房子倒掉拆下来的砖头。

那可是清一色的古砖,又大又结实,蓝茵茵的颜色,比砌杭州城墙的砖还要好。他听到砖头堆里有蟋蟀在轻吟慢唱,他就浑身来了劲,翻起那些大砖头来,下决心要逮住那尾蟋蟀来为自己做伴。

结果,夏衍蟋蟀没有抓到,一条大大的、红红的蜈蚣,在他的小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痛得小夏衍满地打滚,小手立刻肿得像馒头。听到他的惨号声,二姐跑过来了。

二姐取了一些老墙土,叫弟弟自己撒泡尿把土和了,敷在手背上。姐弟俩怕妈妈伤心,又商量了一个不让妈妈知道的办法。

果然,妈妈回家后,夏衍有二姐的左遮右拦,还真的把这事遮掩过去了。

两年后,一次大哥瞒着妈妈准备卖出这老屋,带人来看房子,双方在讨价还价时,大哥指着这一大堆砖头说:“我这一大堆京砖还值不少钱呢,你开的价太低了。”

夏衍才知道原来这堆砖头也值许多钱的。他那时真巴不得那条蜈蚣再出来咬那个想占他们家房子的黑心人一口。

有一年天大旱,家里雇了两个短工为家里的那点子口粮田车水。

那是一架三人水车,两个短工踏,还空出一个位置。什么都想试一试的夏衍爬上那个空位置,想帮上一把。

可那活儿边上看着跟走路没有什么不一样,可它还真欺负人。

小夏衍上去才踩了两三脚,人就被吊空了,那不停转动的踏脚还打伤了他的左脚,害得他的脚又肿了好几天。

妈妈知道,这样下去还真的会毁了孩子。

过了年,妈妈硬着头皮把小夏衍送到大哥当学徒的德清,送他进了德清县立高等小学走读,住在舅舅家里。

这可是一所正规的学校,夏衍就在这所学校里读到小学毕业。毕业考试,夏衍名列第二。

熬到小学毕业,他们家的日子就更加潦倒了,每每有揭不开锅盖的时候。夏衍才十二三岁还孩子气的时候,就过早地挑起生活的重担。

那些日子,夏衍常常在杭州城里寻找工作。

不久,他从贴在墙上的一张广告上得到线索,进了一家泰兴染坊当了个小学徒,那只是一个没有工资只管饭的活。

开始,夏衍想瞒着妈妈,可是,这又是瞒不过去的事。好在,等妈妈知道这事后,她也没有过激的反应,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默默地为儿子理起衣服来。

那天晚上,妈妈到半夜也没睡着,夏衍看到她一个人站在父亲的遗像前抹眼泪,发出让人揪心的独白:“……完了,有什么办法,世代书香,就在我手里葬送了,两个儿子,全部当了学徒……”

染坊里的活是很累的,染房里的人只要伸出一双手,就亮明了身份:他们的手经过长期的高温碱水浸泡,会被腐蚀得相当厉害。

还好,老板看到夏衍写得一手好字,就叫他帮忙记账了。这一来,老板等于不化钱得到一个管账先生,倒也十分高兴。

夏衍在这所社会大学里呆的时间并不长,妈妈请人带了个口信叫他回家。

夏衍一回到家里,就看见在德清当铺里的大哥回家来了。

大哥带回来一个好消息:原来当时的浙江省甲种工业学校升格为公立工业专门学校,要扩大招生,凡浙江省各县可以保送一两名公费学生,德清县因为夏衍品学兼优,已经把他列为保送生了,费用由德清县政府负担。大哥要他立刻离开染坊,赶快补习功课。

这个消息,对于他们家,无疑是个大喜讯,妈妈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第二天,夏衍去染坊告别时,整个染坊从老板到师傅,都为他高兴。

染坊老板还特意用红纸包了四角银毫子作为贺礼。

那些常常要夏衍帮他们写家信的师傅们都伸出蜂窝一样的手,拉住他不放了。

回顾小夏衍的童年求学的整个过程,他进的又岂止一个三味书屋?所有这些,对于这位大师人格的形成,起的作用是无法估量的。特别是染坊里师傅们蜂窝一样的手,当他后来在写《包身工》那样的作品时,他就会时时刻刻觉得有无数双这样的手在托着他。

难酬蹈海亦英雄

1920年,在一艘叫什么丸的日本轮船上,有一个略显瘦弱的年轻人长时间地站在甲板凭栏眺望,他的目光里有几分迷茫也有几分向往。他就是正在奔赴日本留学的青年夏衍。

促成他此行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由浙江省甲种工业学校保送染色科学习成绩第一的夏衍赴日本深造,费用由学校供给,直到他考取官费生为止。找他宣布这一决定的许校长还讲了几句勉励他的话:希望他牢固地树立工业救国的志向,勤奋学习,不做与学生身份不相干的事……听到这几句话,夏衍的头脑里“嗡”的一声响起来了。当时,五四运动的余波还没有平息。与北京的学生运动相呼应的杭州的学生运动,包括甲种工业学校在内,正方兴未艾。夏衍是甲种工业学校学生运动的小头头,特别是他那支笔,他写的那些文章,他参与办的《浙江新潮》刊物,一直让那些人物头痛。他当然知道,这回保送他去日本,是他们釜底抽薪、分化学生运动的手段之一。可是,这个决定对于夏衍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他想去日本,已经不是一天两天,早在许多年前,他就想去日本探究个究竟了。如果不是因为穷,实在买不起那张轮船票,他可能早就跟那些个大哥哥大姐姐们一道去日本勤工俭学了。

那是在他九岁那年,沪杭铁路的杭嘉(兴)路段通车,离他们家很近的艮山门是杭州到上海的第一站,通车的那一天,铁路的沿线、包括严家弄那一带只要能走动的人全部涌到艮山门去看火车了。夏衍的妈妈也高高兴兴地带了二姐、四姐和他这个小儿子,背了条长板凳,带了南瓜团子做的干粮,走了两里多路,到艮山门铁路边,挤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等着看火车。夏衍记得,铁路沿线的那些快要收割的络麻地都被踩平了。当时还是盛夏,太阳很毒。大家傻乎乎地在太阳底下曝晒了两个多钟头,才等来了铁路线上的那个大怪物。

夏衍记得很清楚,那火车还没有到,脚下的地先抖动起来。接着,响起越来越响的轰隆隆的声音。然后,像山一样的一个钢铁的庞然大物迎面而来,然后又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呼啸而去。夏衍第一个念头是开火车的肯定不是普通人,只有神仙才驾驭得了这个大家伙。就在这个时候,他身边有两个大人在谈话,一个说,现在好了,咱中国人终于有火车了,真想不到咱中国人也能开上火车。另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的大个子急忙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说:“呸!中国人能开火车?这开火车的可是花大价钱从日本请来的师傅!”当时夏衍心里一愣,敢情这开火车的是个日本人?

而且,这个日本人好像还不那么地道,那个火车头刚刚从身边过去,就突然“嘶”的一声,放出一大团白色的汽来,那汽是热的,劲道很大,并且里面还掺杂着煤灰和油污,而且好像是专门对着铁路边密密麻麻的人群放的。众人一声惊叫,等大家反应过来时,火车早开得老远了。

这时候,人们互相看看,有俊俏媳妇变成大花脸的,有新衣裳上污迹斑斑的,还有被烫哭的。可怜的是铁路边的人那时还不知道这是人为的,还都说是那个大怪物放的屁。

当天晚上,小夏衍好像怎么也睡不着了。他一直在想,小小的日本人怎么会如此厉害,这么大的钢铁大家伙,他就能开了?他们的本事是哪儿学的?

九岁的夏衍好像比别的同龄孩子懂事,他知道,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他小日本可是时时处处跟咱中国学的。远在唐朝,那么多的日本人跑到中国来学习。

可就在这几十年里,日本怎么一下子跑到中国前面去了?就在他出世的前几年,咱中国的北洋水师就叫小日本打得全军覆没了。他还知道,也就是在这几年里,小日本正在山东取代德国,得寸进尺、步步紧逼。也许就在那一天,夏衍立下了志向,长大一定要到日本去看看,看看日本的学校里读的什么书,看看日本的孩子是怎么学本事的。当然,长大后,懂事多了,知道开火车并不是多么难的事,他不再会去崇拜一个开火车的。但对于日本的倚强凌弱、对于日本帝国主义的狼子野心体会得更加深刻,他的想去日本探个究竟的念头就更加强烈。

后来,在甲种工业学校里,夏衍遇上一个叫谢乃绩的好老师,使他对日本的了解就更多一些。谢老师留学过日本,他对夏衍介绍日本的明治维新,给他讲日本的工业革命,讲日本的思想解放和大和民族性格的形成,夏衍心里,去日本的愿望就更为迫切了。

所以,现在有这个机会拿学校的钱到日本去读书,夏衍就不肯放弃了。

你们不就是想以此来分化学生运动,改变一个青年走向推翻旧世界的革命道路的志向吗?只怕是枉费心机了——青年夏衍这样想。

他望着水天一色的前方,轻轻吟着当时在留日的学生中间流传的一首诗,那是一个比他们早三年去日本留学的天津南开学校,叫周恩来的同学写的一首七绝:

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

“难酬蹈海亦英雄”,夏衍反复吟着这句诗,心里顿时生起了几分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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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晋主无故发兵楚国边境要塞-城父城,大军兵临城下。兵行险招,两军对垒,谋略、战术、诡诈...那日黑夜,楚军劫营,觅来新消息,原来晋军伐楚不过障眼之法,晋军的另一军队已屯兵商丘去攻楚国附庸宋国。城父城破,君侯自刎,“将军自怨我恨我,与城下平头百姓无关,孤自留了性命企望将军莫行兵祸。”君侯长子,上将幼女,逃出那兵祸之城。那年,逃亡路上多少女儿心事;那年,逃亡路上多少危情护花。此时,宋国求援,楚君欲要抗晋援宋,却不想,萧墙祸起。楚国内部政权风雨飘摇,外族亦来挑衅。一场攘外安内震惊中原的战争一触即发。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哥哥,你如此英雄,却是否记得那时铁山山麓茅屋里,谁许诺于我常伴描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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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千月作为年轻一代最有实力的黑道女王,最终却被自己的亲妹妹设计陷害。她以为自己杀了那么多人,死后必定会下地狱,却没成想竟然在异世重生,却也并非是福。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她不仅是个修仙废材,对哦还是一个奇丑无比的懦弱庶女。为了回去,她用自己弱小的身体在这强者林立的世界书写着属于自己的传奇。她说:“我从不信命,我只知道,天若挡我我必毁之,地若阻我必灭之。我,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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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年,他最爱的女子,生下孩子,纵身跳入暗河。迟迟赶来的他,只剩下一只红布鞋。自此,岁岁年年,相思成疾。再次见她,她是远方和亲的公主,即将成为自己弟媳的女人,前尘往事,她均已忘怀。哪怕那个的孩子,她都不记得了。而这次她回来的任务,居然是结束他的生命……他任由她将刀,一寸一寸刺入他的身体。他只定定的看着她,一字一句的说道:“瑶光,只要你开心,哪怕让我入那十八层地狱,我也在所不辞,只愿回到你还愿意看我的那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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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与几个女人纠缠不清就算好色,那我就是现代的花花公子。如果说我对兄弟忠肝义胆就是忠义,那我绝对比任何人都要男人!你杀不死我,我就会要了你的命,不要拿我的话当玩笑,我只和朋友开玩笑,我喜欢把你踩在脚下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