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何世昌站在总统套房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晨色中的城市。林律师把录音笔放在桌子上,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秦伟低声问:“何总,我先出去?”
“不,”何世昌的声音很缓慢,但是不容置疑,“你留下做见证人。”秦伟站在那里,看着何世昌。林律师问:“何先生,您有什么需要我记录的?”
“记录。”何世昌说。“是。”林律师在电脑上敲下日期。何世昌转过脸,声音果断地说:“遗嘱。”林律师和秦伟都一愣。何世昌不为所动,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假如由于身体原因,我不能处理集团事务,董事长兼总裁的职务……”秦伟抬起眼。何世昌说,“交给我唯一的儿子——钟世佳。”秦伟垂下眼。何世昌最后说,“何世昌。”
林律师打印出来遗嘱。何世昌签字,秦伟跟着签字。林律师收好遗嘱:“何总,钟世佳少爷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何世昌看着他说:“不久你就会见到的。老林,你跟了我30年,不是不信任你,而是事情关系重大,该你知道的时候你会知道的。”
“明白了。”林律师把遗嘱放入信封,封好。秦伟的眼泪落下来:“何总……”
何世昌转向外面,忧心忡忡。
8
“选择军队,不是选择一种职业或者事业,或者是一种谋生的手段;选择军队是选择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理想和忠诚。军人就是炮灰,但是却有炮灰的荣誉。你可以忽视炮灰的存在,但是你却永远也不能忽视炮灰的荣誉。”严林拿着啤酒,对着群山嘶哑地说。
“多少年了,你一点儿也没有变。”韩光坐在他身后的水泥地上,用牙咬开一瓶啤酒,一口气灌下半瓶。荒芜的修车厂杂草丛生,没有修理的车辆。严林苦笑一下,回头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的悲哀。我们没有遗忘军队,却被军队所遗忘。你选择了特警这个职业,而且还是狙击手,你找到了命运的出口;而我,则在这种迷失当中体验着失落。”
韩光淡淡地说:“不是我选择特警,是特警选择我。”
严林坐在他旁边:“都一样,你也被特警抛弃了。可怜的是,你没有被特警遗忘。”
韩光奇怪地笑笑,拿起啤酒:“天宇呢?”
“……去参加夏令营了。”严林闪躲开韩光的眼睛。韩光问:“最近生意怎么样?”
严林叹口气:“生意?我这个脾气能有多少生意?惨淡度日罢了!我把所有的转业费和抚恤金都投资了这个修车厂,结果想不做都很难了。自从和老婆离婚后,真是每况愈下。你猜她说什么?——等你转业就是为了等和你离婚。你是军人的时候,我不敢跟你离婚,因为有外遇,你要告我,我们会坐牢的。现在你转业了,这是离婚报告,我放三年了,签字吧。”
韩光看着严林,举起啤酒:“同生共死!”
“你真的相信这个?”严林看着韩光举起来的啤酒,却没有碰。
“还是你教我的,你难道忘记了?”韩光问。严林苦笑一下:“有时候我会为你感到悲哀,因为你是我最好的学生……也就是最佳炮灰。”
韩光看着严林:“你还是来接我了,你没有变。”严林转过脸去:“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她卷到这件事情里来了,在事情结束以前,她是不安全的。我需要你保护她,也是保护我唯一不在犯罪现场的人证。我被秃鹫设计了,秃鹫不会让她活下来的。”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严林问。韩光说:“秃鹫想要的是我,但是我还不知道他要我干什么。秃鹫回来的目的,肯定和我在特警的工作有关系。”
严林叹息:“他是够狠毒的,这么多年了,心胸还是那么狭窄。”
“那就是秃鹫的个性。”韩光声音很嘶哑,“他是个出色的狙击手,却不是一个优秀的军人。这是他自身难以跨越的缺陷,所以他永远也成不了刺客。”
“他想要你死?”严林问。韩光摇头:“不,他不想要我的命。他想证明,他比我强。他设下这个局,是在逼我,逼我从命,他想控制我,用他的头脑。还记得过去你怎么说的?一个真正的刺客,靠的不是枪法,而是头脑。他现在就在实践这句话。”
“因为超越不了你,所以要控制你?”
“控制我,就证明他比我强。他一直想比我强。”
“有一点儿他比你强。那就是——他比你更下得了手,心比你狠。”
韩光奇怪地笑了,举起啤酒,严林和他碰了一下,喝酒。
纪慧在修车厂的经理室睡不着,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口,看到韩光和严林坐在厂区的水泥地上喝酒:“这真是一群疯子……”
韩光凝视群山,喝了一口啤酒。严林感叹:“一转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点儿没变。”韩光看严林:“其实,你也没变。”严林苦笑:“我?变了……”韩光说:“你的眼睛,还跟从前一样。”严林注视着韩光,韩光也注视着他。眼光的碰撞中,他们又回到了过去……当年的特种部队狙击训练场上,20多个黑色贝雷帽特种兵整队集合。喊队的是少尉韩光,口令凌厉。蔡晓春站在队首。韩光整队结束,转身报告:“报告!教官同志,中国陆军特种部队首届狙击手集训队集合完毕!值班员,少尉韩光!请您指示!”
戴着黑色贝雷帽的少校严林在吃包子,手里还拿着塑料袋:“嗯,挺好。稍息。”集训队员们忍住笑。韩光转身:“是!稍息!”集训队稍息,韩光跑步归队,站在蔡晓春身边。严林吃完最后一口包子,把塑料袋随手一扔,塑料袋在晨风中飞舞。韩光看着,若有所思。蔡晓春问:“排长,看啥呢?”韩光说:“别怪我没提醒你啊,教官马上就要问风速了。”
“风速?”蔡晓春嘀咕着。严林抹抹嘴:“同志们!”集训队“唰”地立正。严林严肃起来,敬礼:“请稍息!”集训队稍息。严林扫视着队员们:“很高兴能够有机会跟大家在一起切磋狙击手的技能和战术!我叫严林,是本届狙击手集训队的总教官!你们都是中国陆军各个特种大队的精英神枪手,所以才会被选送到这里来,接受我的训练!”集训队员静静听着。
“我相信你们都是神枪手,但是你们距离狙击手的标准还很远!换句话说,你们只会用手打枪,而不是用心打枪!”集训队员有些不服气。严林问:“你们谁能告诉我,刚才的风速。”集训队员呆住了。韩光上前一步:“报告,刚才的风速大概每秒4米,方向东南。”
严林点点头:“有点儿意思,你在哪儿学的?”
“在体校射击队的时候,看过教练的一本书。”韩光说。严林问:“什么书?”
“Marine Sniper,Charles W.Henderson著作。”
“国内没有正式出版,你在哪儿看见翻译版本的?”严林有点儿意外。
“报告,是教练出国时候在美国书店买的。没有翻译版本,我看的是原版。”
严林愣了一下:“你看得懂原版?”韩光说:“是。”所有队员都在看韩光。
“你在哪儿学的外语?原版使用了大量美军的军语,一般的高校外语老师都看不明白。”严林说。韩光说:“报告,我祖父解放前毕业于清华大学,后在美国留学,1949年回国参军。1951年参加抗美援朝,一直在作战部队,后来抽调去做了板门店谈判代表团的翻译,他退休以前从事军事外事工作。我看不懂,请教了他。当时他刚退休,有时间辅导我。”
严林点点头:“我还以为泄密了呢,这本书总参组织专家翻译,只在极小范围内进行了普及。以后你们每人都会有一堆类似的情报资料,会专门给你们组织学习。入列。”
韩光入列,站好。严林说:“你们不知道这些,我很遗憾。这也不能怪你们,因为责任不在你们,在你们所在的部队。我们的军队打得赢任何一场对外战争,但是有一个习惯非常不好——狗熊掰棒子,捡起来一个丢一个,非得等到再打仗的时候,才知道翻起来以前的经验临阵磨枪。就拿狙击战术来说,抗美援朝时期就有张桃芳——我不客气地问,你们几个人知道张桃芳——韩光你不用回答。”韩光不吭声。其余队员还真的不知道。
蔡晓春眨巴眨巴眼,说:“狙击兵岭。”严林看着蔡晓春:“看来你知道,说说你知道的。”
蔡晓春出列:“报告!张桃芳,志愿军24军战士,曾经在金化郡上甘岭狙击战中歼敌214名,创造了朝鲜前线我军冷枪杀敌的最高纪录。美军将当地称之为狙击兵岭,表示对他的敬畏。”严林点点头:“你也算有点儿意思的,什么时候知道的?”
“报告,我初中的时候在图书馆看的。也就是从那天起,我立志成为狙击手!”
“入列吧。”蔡晓春入列,跟韩光站在一起。
严林意气风发:“广义的狙击手的历史,可以上溯到数千年前。”他拿着一把85狙击步枪说,“当天下无敌的阿喀琉斯在特洛伊城门前耀武扬威的时候,城墙上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射出了一支冷箭,射中了他的脚踝命门!这位古希腊传说中的头号英雄就这样凄惨地死去了!——这是第一次关于狙击手的记载,知道这是哪个作家的哪部作品吗?”
面前的集训队员们一脸茫然。他笑笑看韩光:“你说。”
韩光出列大声说:“报告,古希腊《荷马史诗》,描述的是神箭手帕里斯。”
严林点点头:“入列。我今天开始让你们学习狙击手的历史。有什么意义呢?是为了培养你们作为狙击手的信念感和自豪感。成为一个真正的狙击手,不光是枪要打得好,还要具备狙击手的文化,有着坚强的信念感和自豪感——为什么?因为你们要面对的是无止境的孤独、寂寞、疲劳、恐惧、寒冷、炎热,要面对的是内心深处杀人后的巨大折磨,因为我们虽然是国家机器,但我们也是活人,活人是有思想的——你们见到枪爆头以后,是什么感觉呢?而你们未来作为特种部队的狙击手,其中的主要任务就是去爆人头或者射击心脏等要害部位。你们靠什么去战胜这些?——靠信念、靠信仰、靠狙击手自身的荣誉感和自豪感。这就是狙击手的文化,而我将中国特种部队狙击手的文化概括为——‘刺客’。”
队员们静静听着。严林继续说:“什么是‘刺客’?司马迁的《史记》中专门写了一章《刺客列传》——‘刺客’的精神实质是什么?‘侠之大者,谓之刺客’!为了一句承诺,可以赴汤蹈火,付出性命亦在所不惜!仅仅一句承诺,就要披荆斩棘,一往无前!——忠诚、勇敢、顽强!并且具有侠义之心,绝不滥杀无辜!有着坚不可摧的信念感和使命感,这样的精神实质足以战胜一切困难,去完成自己的承诺!”韩光神情冷峻地听着,蔡晓春则显得有些激动。严林的声音变得高昂起来:“所以,只有最好的狙击手才能称之为‘刺客’!”……严林和韩光对视着,都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良久,严林躲开他的目光,喝了一口酒。韩光问:“为什么不说下去了?”严林叹息:“不想再提过去的事情了。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回忆总是痛苦的。”韩光说:“那是你的尊严和光荣,是你生命的辉煌。”
严林把酒瓶子摔出去,酒瓶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然后着地,“啪”,碎了。严林苦笑:“看见了吗?”韩光说:“看见了。”严林问:“看见了什么?”
“抛物线——你曾经用这个给我们讲解弹道飞行的原理。”
“那时候我熟悉子弹的轨道,但是还没想过人生的轨道——人的一生就如同发射出去的子弹,走的是一条抛物线,到了最高峰就该下滑了。最完美的人生,就是在最高峰与什么东西撞击,然后粉身碎骨——“啪!”人生就在最辉煌的时候终止。”严林苦笑,“遗憾的是,我是在我的人生轨道开始下滑的时候,才明白这一点。”
韩光看着他:“一天是狼牙,终生是狼牙。”
严林笑笑:“是我教给你们的话。”
“对,我记着,记在心里,刻在骨子里。”
“你就没有怀疑过我的话吗?”
“那时候我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那你现在呢,不是军人了?”
“我是刺客。”韩光说。严林默默看着他。严林说:“侠之大者,谓之刺客——也是你教给我们的。”严林苦涩地一笑,重新起开一瓶酒大口喝着。他放下酒瓶子,嘴上的啤酒还在流淌:“山鹰,你有没有想过,我说的话也可能会变。”
“无论你怎么变,山鹰还是山鹰。你教给我们忠诚,我会一直走下去。”韩光默默看着他,喝了一口酒。严林苦涩地笑了,这笑逐渐变得凄惨,变成了哀号……9唐晓军站在门口的警车前,打量着狼牙特种大队门口的哨兵。戴着黑色贝雷帽的两个哨兵目不斜视,手持95自动步枪虎视眈眈。唐晓军上前说:“同志……”哨兵面无表情地说:
“请您退到警戒线外。”唐晓军苦笑一下,退出警戒线:“我是滨海公安局的,跟你们大队联系过,我……”门内一阵汽车响,敞篷勇士高速开出来,停在门口。哨兵行持枪礼。副大队长萧剑林翻身下车,还礼。唐晓军看着萧剑林:“同志,我是滨海公安局的,我叫唐晓军……”
萧剑林敬礼:“萧剑林,中国陆军狼牙特种大队副大队长,也是026特别突击队队长。你的情况,我们已经知道了,大队长在等你。上车吧。”唐晓军上车。车掉头进入大队。大队营区很整洁,不时有战士穿越,举手敬礼。车一路狂飙,在训练场上掀起滚滚黄尘。穿着迷彩服、戴着黑色贝雷帽的战士们扛着步枪,列队从车旁跑过,口号声惊天动地。唐晓军睁大眼好奇地四处看着。萧剑林从前面回过头:“这段时间训练比较紧张,因为有两次重大的演习要我们参加。但是你们反映的情况我们领导很重视,所以要我具体负责这件事情。如果你有什么想法或要求,可以跟我们大队长提出来,他如果批准了,由我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