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勺子村，小，三十几户人家，东头扔个帽子西头接着。全村赶鸡儿赶狗儿，统统往学校赶，才二十来个学生。这二十来个学生，分四个年级，每天都要骑驴骑马赶到科可克拉乡去上乡校。
今年秋天，老村长舍不得我们风里雪里走远路，就跑乡跑县，给马勺子村设个初小。初小设了，上边却不给老师，说没计划编制。
新学期开学了，别的学校早就上课了，我们还像是一些没娘的孩子，在村子里四处撒野。老村长急得没法，就到知青点去找了个上海女知青来当老师。
记得那天早上，我们正在学校后边的大叶子杨树上玩吊死鬼，听老村长高高兴兴地喊：“喂，娃子们，都进屋都进屋，老师来了！”
我们一齐跑过去看：学校门前的路上，一个穿红裙儿的长辫子小姑娘，瘦瘦的，两根长辫子拖到红裙边，手里提着个黑黑的长盒子站在树下。
老村长对我们说，“这是你们的新老师。你们可要好好习字。我可先说下，谁要是不听老师的话，我这羊鞭，一下，你身上就一条红蛇印！记下了？”
“记下了。”我们一齐大声应着。
老村长又转过脸去：“欧老师，你来对娃子们说话。”
欧老师走到学生前面，把面前的长辫儿轻轻往身后一扔，说：“我不姓欧，我姓欧阳。”转过身，在土墙上挂着的那块小黑板上写下‘欧阳’两字。
我们一个也没听说过，中国有这姓？！我和杜富吐尔躲在桌子下边小声笑着：“她是牛羊的老师！”
杜富吐尔笑的声音大了，老村长听到了，马上圆起眼：“你给我站起来！”说着解下腰里的羊鞭。
杜富吐尔腿也开始发抖。他是上汉语学校的维吾尔族学生。入秋以来，家里大人都随牛羊转场去了南山，杜富吐尔暂住在老村长家。在庄上谁也不怕，就怕老村长。
看老村长的样子，欧阳老师笑笑说：“大伯，没事的，还没上课哩，你就让他坐下吧。”转过身，又对杜富土尔说“坐下吧，你。”用纸把小黑板上“欧阳”两字揩掉，又重新写。一边写，一边说：“我不姓牛羊，我姓欧阳，‘欧阳’是复姓，姓一个字的，叫单姓。我们中国人多，姓也很多。好了，今天我们第一次见面，也不慌着上课，我教大伙唱歌，好吗？”
“好！”我们又一齐大声应着。
欧阳老师打开一边的黑盒子，拿出一把黑红黑红的琴来。大家瞪着眼，一眨不眨地望着。
欧阳老师，把琴屁股放到脖子下，用尖尖的下巴儿压着。然后，一手拿起一竿长弓，在琴弦上轻轻一锯，“嗡——！”就像老黄牛叫了一声。接着，又拉出高音，中音，低音。又从低音拉到中音，高音，尖音，最后拉出松鼠叫的声音……忽然听到《我爱北京天安门》、《让我们荡起双桨》，简直好听极了！
老村长就领大伙拍手，说这压脖子琴好听。
欧阳老师，笑笑，说：“这叫小提琴，不叫压脖子琴。”
欧阳老师不但压脖子琴拉得好，课也讲得特别好，比如，她说地球是圆的，地球就像一个大篮球，自西向东，日夜不停地在运转，一天转八万多里哩。
哇！一天转八万多里哎！转得这么快，我们咋就一点没感觉出来呢？
那是由于地心巨大引力与地球的同步作用，我们就掉不下去，也感觉不出来有速度。她说，现在是白天，我们这半边地球，转朝太阳，太阳光照到地球上，这半边的地球就是白天。因为太阳会发光，地球和月亮都不会发光，所以地球总是一半是白天，一半是黑夜。现在我们这半边是白天，美国那半边，正背着太阳，他们正在黑夜，正在我们脚底下睡大觉哩。
哇！太新鲜了哎！美国是在我们脚底下也，听得大伙直乐。杜富吐尔又兴奋起来，用脚使劲跺跺，想把美国人跺醒。
欧阳老师，知道的事真多，真了不起！她说，我们新疆是个好地方，新疆的地下边，到处都是石油、煤炭、黄金和宝石。
“什么是石油欧阳老师？”杜富吐尔大胆地问了一声。
“石油？石油就是动植物变成的液体，经过千万年亿万年的沉淀，钻到石头缝里的油呗。”
“那油能吃吗欧阳老师？”杜富吐尔又问了一句。
“那油不是给人吃的，是给飞机和汽车吃的。”
“欧阳老师，你们上海有汽车吗？”我也大胆地问了一句。
“有。大汽车，小汽车，都有。”
“汽车在哪儿开？也在草原上开吗？”后边的同学问。
“不是。我们上海没有草原。上海都是高楼。汽车就在楼中间的马路上开。”
课堂上，各种笑声都有，我们快乐极了！
这时，坐前边的一个女同学小声问：“欧阳老师，你结婚了吗？”
这一问，欧阳老师不笑了。说：“下课。”
没过几天，中秋节就到了，同学们都挑家里最好吃的带给欧阳老师。
欧阳老师的讲台上，放满了月饼、苹果、西瓜、库尔勒香梨、鸡蛋，还有维吾尔大妈烤得油黄油黄的馕。
杜富吐尔没有家，天不亮，他一个人爬上南山，摘了一大把熟透了的野柿子，放到欧阳老师的讲台上。
早上，欧阳老师来上课，对讲台一看，马上就将眼泪含在眼里。说：“谢谢同学们！谢谢你们的家长！”欧阳老师注意看看那把野柿子，心里明白。她的眼泪，叭！就掉了下来。
杜富吐尔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欧阳老师讲完课，就走了，讲台上的礼物，就那样满满地放着。
同学们怔怔地望着欧阳老师，不知欧阳老师今天为啥不高兴。
下午，同学们早早地来到学校，一看，欧阳老师讲台上的礼物，还那样满满地放着，再看看，杜富吐尔那把野柿子下边，还压了张小纸条：
同学们：
我不能当面对你们说——我要走了！我要离开你们了！昨天，我的男朋友最后一次来了电报，一定要我回上海，否则……再见了！同学们！
爱你们的老师：欧阳雅倩
“啊！欧阳老师——！我不让你走！”杜富吐尔大喊一声，第一个冲出教室。
紧接着，我们一个个都冲出教室。
杜富吐尔熟悉去村外的路，就从山沟里抄近路，往村口冲。冲了好一气，才看见前面小山坡上，欧阳老师红裙子一飘一飘地，站在一棵小树底下，旁边还有一辆马车。
老村长也站在那儿。
杜富吐尔第一个跑到欧阳老师跟前，喘着气，就哭了：“欧阳老师，我不让你走！”
大家一齐说：“欧阳老师，我们不让你走！”
老村长擦了一下眼泪，说：“娃子们，欧阳老师家里来了电报，要她回去。娃子们，那是欧阳老师的终身大事呀！昨日已经办好了手续，乡里叫我送欧阳老师去乌鲁木齐搭火车。娃子们，回来我再给你们找老师！”
“我就要欧阳老师！欧阳老师，你不走呀！”杜富吐尔说着，就跪了下来。
“我们就要欧阳老师！欧阳老师，你不走呀！”我们十几个同学，一齐在山坡上跪了下来。
欧阳老师也哭了，慢慢地放下手里的压脖子琴。扶起杜富吐尔，然后对我们说：“大家起来，我们回学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