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我都在轿子里，不曾见识到楚地的阴寒，待真真正正住进去，才知晓什么叫沁骨的寒凉。楚地大冬天的也不曾下雪，只稀稀拉拉地连着下雨，阴阴沉沉的，裹几层棉被都冷得发抖。沈籍也不愿与我说话，我自己着实烦闷，便偷偷摸摸溜出了什么殿。我总也记不得住的什么殿，可我认路的本事也算是一流，自忖着肯定能找回来，便谁也没说就溜走了。
想必是我的一身衣裳很是奇特，同楚宫不一样，那些宫人们都对我甚是客气。我很受用地东走西走，转转悠悠就见着了一个湖。湖不大，冬天也没什么风情，连点冰渣渣都不曾结。我背着手望着湖面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这样的冬天算得上什么冬天。”
突然，一个红色的物什从我眼前疏忽就跳进了水里，骇得我目瞪口呆。待我回过神来才意识到那红色的物什大概是个人，可跳进去老半天都不见有动静。我阿言活了十一年，可从未见过跳水自杀的，心里本应当慌张，可不知为何却带了点兴奋。阿言我年纪虽小，遇上的事儿可不少。心思转了又转，才想起湖里还有个穿了红衣的人儿在等着我去救。赶紧扯开嗓子喊起来：“救人啊！有人跳水了！”可喊了一遭，却不见那些宫人们作何反应，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该做什么依旧做什么，害得我愈发慌张起来。
过了好大一会，都不见有人搭理我，果然楚国比不得我们大齐，这般冷漠的心肠真是教人气愤。虽则我不会水，可若是遇上这样的情形，我们齐人可都是会立马跳下去救人的。我整整衣裳，脱下厚重的大氅，撸起袖子，便要下水。
水里却突然露出一颗头，湿淋淋的头发贴在脸上，眼角含着笑，正眨巴着眼睛瞅着我。我怔忡地看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又暴露了无知的一面，赶忙转过身去便要离开。那湖里的人却不依不饶，不知借了哪里的力腾就跳出了湖，身手敏捷得很，真是白瞎了我的一片苦心。
“你是哪里来的小姑娘？”一双手搭上我的肩膀，硬生生将我掰过身去。我闭着眼睛不肯说话，脸火辣辣地就烧起来了。既然是跳下水去玩玩的，听见我喊叫也不早些露出头来，白白在水底下看了我那么久的笑话。我又羞又恼，自然是不肯睁眼。
“瞧你这一身打扮，想必不是楚国人。”他揪揪我衣角上缀的小花，那是梁氏亲手为我绣的，有佛手、石榴和桃子，是为“三多”，具体什么寓意我也不甚清楚，总归是个好盼头。
他见我不言语也不睁眼，大概是觉得无趣，松开我的肩膀，便没了声音。我估摸着他兴许是离开了，便将眼睛偷偷裂开个缝，想瞧瞧他是不是走了。不料一睁眼，却瞧见一个眼里含着笑的少年，十六七岁的光景，着一身红衣，披着白色的大氅，隔了七八步看着我，漂亮的眸子像是荡漾的湖水一般倒映着直愣愣的我。
白色的大氅？我此刻才意识到我先才脱了大氅，一直未曾穿上，倒教那毛头小子拿了我的衣裳披在身上。
我清清嗓子，想要教训教训这不知礼节的少年，他却突然就笑了起来：“原来是个小胖子。难怪这大氅我穿着竟这样合身。”
我准备好的一番说辞立马被呛在喉咙里。我长了这十一年，从未听过有人这般说我。你要问我现在是什么心情？那可真是又惊又怒，只觉得一腔血直直地就冲上头顶，天灵盖都要炸起来。可偏偏他说的是事实。我的大氅穿在他身上真是标准极了，虽然下摆短了些，也掩盖不了他的风姿绰约。他的头发散着，湿漉漉地垂在脸边上，五官极致阴柔，有种男女莫辨的惊艳。要不是一副公鸭嗓，我不定就将他误会成大姑娘了。
我负气地垂下头，讷讷道：“你若觉得好看你便留下吧。左右我还有好多这样的衣裳。”
那少年却嗤笑一声，脱下大氅递给我：“快些穿好吧，瞧你鼻涕都出来了。”
我接过大氅，披到身上，湿哒哒的，反而更冷了些。我疑惑地看向他：“你不冷吗？”
他好似刚感受到寒冷一样，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喷嚏，眨巴着眼睛委屈地看着我：“自然是冷得很。”
那些个话本上总说最难消受美人恩，我虽是个姑娘，却也是个爱美的人儿。这少年虽然脾气秉性顽劣了些，也总归是个美人。我阿言向来是个仗义的姑娘，想着自己个儿冻一冻也就罢了，美人可受不得冻。于是一咬牙解下大氅，递给这个漂亮的少年。
那少年也毫不客气，接过大氅笑着问道：“你说这儿的冬天算不得冬天。那冬天该是什么样子？”
我一听来了兴致，心里眼里闪过好多齐国冬日的风景，可话到了嘴边却不知应该怎么形容。只是低下头喃喃道：“我过去老觉得窗口树上那一窝喜鹊甚是烦人，总在清晨搅了我的美梦。可自打来了你们楚国，总有些怀念它们叫我起床的日子。”说着说着鼻头就有点酸了，真是些奇怪的情绪，我还闹不明白，就已经汹涌到眼角了。
少年突然就慌了手脚，想替我擦擦鼻涕却又一副嫌脏的样子，真是个令人着恼的性子。
“你别哭，别哭。我可没欺负你，你这是做什么？让人瞧见岂不是笑话我……”他说着说着竟然来捂我的嘴，冰凉冰凉的手掌大得很，整个脸都被他按在掌下，忍不住哭得更厉害了。
他见这样不奏效，便凑在我耳边小声说：“要不这样吧，我给你唱个小曲听。”
我透过他的手指头缝去看他，恰好看到两个大鼻孔。后来我经常想起他唱起小曲来的样子，唇线翕张，牙齿整齐。可惜后来他却不常唱了。
“星沉月落兮四野飞霜，山高水固兮乡关何望。”
是母妃时常唱起的调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