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见永生沉闷，以为输了钱，永生说：“烦躁。”小桃说：“那我赶紧离你远远的，免得你看见我烦躁。”永生一听小桃这话，竟流下眼泪，突然拉住小桃的手说：“我什么时候嫌你烦了，我只是自己心烦而已，你那样说还让我活不活了？”小桃怕被人看见，连忙挣脱永生的手，又拍拍永生的手，也差点流下眼泪，永生一激动，就抱了小桃，小桃也不动，等永生平静下来说：“下辈子我嫁给你。”说着挣脱永生的胳膊回红杏屋里去了。
小桃回了戏班，永生无所适从，夜里来满堂铺子里赌博，满仓也来凑热闹，满仓说莲子身子不好，逗留一会儿就要回去，永生说：“有婶子照顾，你回去又能干什么。”满仓说：“莲子让我陪着她。”永生说：“你真是模范丈夫，陪了她又能咋样，干瞪眼，什么也干不成。”满仓笑道：“除了那事，老婆就没用了？”永生说：“也差不多。”满仓说：“那也不对，就是想也得忍耐些，那才是真夫妻。”莺莺听见永生和满仓的对话，就问他俩在这里嘀咕什么？永生问：“嫂子听见什么了？”莺莺说：“全都听见了。”
满仓一见莺莺便不好意思，永生不管这些，反问道：“那你说说看，是不是真的听见了。”莺莺说：“你还真让我说？我说了你们就不害臊？”永生说：“嫂子不害臊，我们害得哪门子臊？”莺莺一听揪住永生的耳朵，永生躲到满仓身后，莺莺揪不着，顺势捏了一把满仓的裤裆，疼得满仓蹲下来直想喊，莺莺装作不小心碰着了满仓，伸手揪住永生的耳朵，永生怕伤着莺莺的身体，只好蹲下来求饶。莺莺笑着放开来，永生耳朵被揪得通红，烧乎乎的，嘴里说：“嫂子这么厉害，满堂大哥能受得了？”莺莺说：“我这还是轻的呢，更厉害的你还没见识到。”说完白了满仓一眼，满仓疼得难受，怕被永生看出来，只好装作无事。
永生和满堂走得近了，见满堂到外面变了个人似的，又觉得外面比待在村里有出息，加上心情郁郁，也出去跑了一段时间。红杏是贪图小利的人，见种地不如人家，也不劝说。永生出外回来后，就找到林场的场长商量着往外贩卖柏木，柏木贩卖到一个专门做棺材的地方。场长和永生见了利，生意越做越大，可惜路不通，只好雇人一根一根往外扛。永生又掏钱在半山腰上修了一条南庄通往外面的山路，便利木料的搬运。木料贩卖了不少，风声紧，永生见好就收，反倒因为给村里修路而受到了村里人的敬重。
红杏看着钱一把一把往家走，又怕永生拿去赌博，也怕把钱给了别的女人，就一次一次把钱存放在她娘老子那里。永生收手后，又到外面贩卖古钱币，耕地索性全部租给村里人，自己只收点租子交公粮。永生脱离了土地，日子反倒过得红火了，加上贩卖古币又是在戏场上接头，永生又找见了和小桃单独相处的机会，别人以为永生是小桃的相好，小桃也不管，只拿名字称呼永生，永生和小桃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王秀女眼睛好起来，心想敢不是孩子的名字起到了作用，就对光明格外的好，比对儿时的石宝还要好。巧巧只觉得脑子成了空白，只有光明一人。光明哭泣的声音很洪亮，特别是神色极像永生，巧巧一人看着光明还好，和王秀女一起就觉得尴尬，但王秀女丝毫不露神色，巧巧又诚惶诚恐，不知道王秀女内心是怎么想的。石宝一直和王秀女睡一屋，除了过来看光明，和巧巧几乎成了陌路。
巧巧见石宝越来越木，心里反倒难过起来，石宝进屋只和光明玩耍，对巧巧熟视无睹。巧巧想，石宝真的傻了，原来还嚷着要和自己睡，现在却连提都不提了，又想，即便睡在自己身边又有什么意义，石宝终究是石头一个，不会有任何改变了。
王秀女虽然觉得光明长得像永生，但从来没想过光明和永生有什么关系，她出门很少，见人便夸光明多好多聪明，还说光明和石宝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村里人多不知情，就陪着王秀女一起高兴，说干吗不抱出来让众人瞧瞧，天天捂在家里对巧巧和孩子都不好，毕竟孩子已有半岁，完全可以出来见人了。王秀女故意说道：“风水先生说了，要等过了三周岁才能抱出来见人，这孩子出生时候受了惊吓，撞客了，早早抱出来对孩子生长不利。”王秀女心想，话既然已经说出，不来点真的实难以服众，托人请来风水先生，大张旗鼓地在大门外动静起来。
风水先生把罗盘放在大门前，东张西望了半天，引来不少人围观，看过后对王秀女说：“你这地方风水好，背靠大山左右也有依托，是块风水宝地，又向阳，本是好的，只可惜面对一条沟，破了风水，不移改不吉利，恐怕对后人不利。”风水先生说完，又前前后后看了一回，光明在屋里啼哭，风水先生便说：“刚开了大门看风水，就惊动了孩子，这还了得，这大门必须移改才好。”
王秀女假装懊恼地说：“怎么改就先生一句话，我们照办就是。”风水先生说：“这大门向西，和你家掌柜的坟茔相冲，大门北移，这里封住，就成了院墙，正好把沟挡住，也不和你家掌柜的坟茔冲着了，这样一来就隔开了，对死了的好，对活着的更好。你那小孙子，必须等过了三周岁才可见人，我的话你可记住，好自为之啊。”
王秀女听得高兴，就回家取出一枚“袁大头”，用两只手指夹住，放在嘴上猛地一吹，然后又放到风水先生耳边，那银圆在风水先生耳边发出“嗡嗡”的响声，风水先生连连点头，又附耳几句，写了几道符，用糨糊粘在门框上，说了移改大门的吉日。
围观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风水先生焚了香，让王秀女跪在地上，按提示间或烧纸，大概念了将近一小时，上屋顶把铁犁铧绑在砖头上，下来后对众人说：“幸亏看得早，否则出了乱子谁能承受得起。”王秀女谦卑地只管点头，风水先生又说：“要千万记得，新生子三周岁内不得见人，否则大祸临头，别怪我没提醒你。”众人见王秀女拿出箱底的银圆打发风水先生，都信以为真。
大兰子回家后给万百川讲述了一遍，万百川骂道：“你成天除了好是非还懂什么，你看不出来，有个屁风水，又来得哪门子的禁忌，分明是自编自演堵众人的嘴罢了。”大兰子说：“银圆都拿出来了，还能有假。”万百川侧身放了个响屁说：“你们妇道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不用银圆能被你们轻易相信了，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大兰子说：“那我们修房子的时候请风水先生做什么？”万百川说：“那是惯例，老来几辈都那样，照着做罢了。”大兰子说不过万百川，但心里不服，觉得王秀女做得对，往后的事情谁也料不来，要不听风水先生的话，真出了事后悔也来不及，又见万百川侧身抽旱烟，一边抽一边哼哼地唱戏，出来寻柳月娥解闷。柳月娥不在，就和红杏唠家常，话题很快就说到石宝家。红杏说：“谁家不生个儿子，生了儿子又不让人看，那算怎么回事。”大兰子说：“你可小声点，让石婆子听见了可不好。”
红杏说：“别人怕她，我偏不怕，去年被那老不死的堵在院子里糟蹋了个够，非要我拿出什么证据来，否则就是我黑白颠倒，胡乱咬人。婶子你当时在场，你说说，明明怀上了别人的种非要说是自己的，还那么理直气壮，要我拿出证据。你说让我怎么拿，世人谁不知道石宝是二尾子，二尾子还能下种？也不嫌害臊，断种就断种，那是上辈子没做好事，这辈子遭报应。硬是把人家的说成是自家的，要是以后那小王八蛋长得像永生，看她还有什么话说。”
大兰子如梦方醒说：“你这一说我还真醒悟过来了，接生的时候有我，只是捎了一眼没看清楚，医生剪脐带，当时只顾大人就没留心孩子的模样，只是感觉不像石宝。”红杏说：“一定像永生，要不怎么不敢见人呢，婶子一定看见像永生，只是不愿说破罢了，纸里包不住火，我早晚会知道的。”大兰子连忙拍了自己的嘴巴说：“哎呀呀，罪过罪过，我来找你婆婆解闷，谁知和你说了这些。”红杏说：“白的黑不了，黑的白不了，她现在让孩子三年不见人，我看他十年见不见人，三十年见不见人，除非老的把那短命的也一起带走。”大兰子听到这里不敢再坐，怕红杏恼，自己遭柳月娥责怪，推说家里有事就匆匆离去。
大兰子走后，红杏又在院里骂了一阵，柳月娥回来听见，红杏也不顾，还在骂个不休，柳月娥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抱了改革出来，红杏见婆婆不劝自己，趴在床上大哭，柳月娥只在附近抱着改革，心里烦躁，唉声叹气了一下午，回到家里看见红杏蒙头大睡，只好把改革用布带绑了腰，自己动手做饭，谁知改革见没人理他就一个劲地哭，柳月娥一边做饭一边高声应着声。一会儿改革不再啼哭，一个人坐在炕角，红杏并没有睡，见改革不哭了，原来改革屙了屎，把屎滚了一身，自己还抓了一把往嘴里塞。红杏惊叫着一边往下脱改革的衣服，一边用枕巾给改革擦嘴和手。
柳月娥闻讯过来，后悔不迭，红杏带着哭腔骂道：“老的小的都死光了，没人管这个家了，小祖宗把屙下的都吃进嘴里了，也没人看一眼，眼瞎了还是手折了？”越骂越起劲，柳月娥给灶膛填了柴，帮助红杏收拾，又给改革换了衣服，红杏把换下的衣服揉作一团扔在地上，柳月娥捡起出来在石床上洗净，一边洗一边心里又骂永生。
红杏见婆婆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心里不悦，饭也没吃就说要回娘家，柳月娥还是不说话，红杏越想越气，回到屋里抱了一摞碗摔在外面。柳月娥听见哐当的声音，身体凉了半截，本想回来理论，给红杏台阶下，但又想永生不在，红杏没个出气的地方，索性什么也不管。红杏砸了东西也不见柳月娥来，回来把改革丢在炕上，改革“哇哇”大哭起来。柳月娥听见改革啼哭，直冲进来抱起改革哭道：“你要怎样才甘心，这孩子可是你亲生亲养的，我们对你不好，可孩子是无辜的啊。”柳月娥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出来，红杏见婆婆发作，反倒平静下来，只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们好歹也知道心疼了，要没这个孩子，我一拍屁股站起来早走了，和你们这样的人家有什么意思，没一点人情味。
柳月娥见改革没事，也就放下心来，不想和红杏理论，只说永生不在，咱们好好把孩子看好就比什么都强。红杏决心要回娘家，柳月娥说：“你要回娘家我没理由拦你，只是孩子还小，这路途不远不近的，你一个人怎么照顾自己？”红杏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这样的女人，有男人和没男人有什么区别，离了男人我照样什么都能干。”说完收拾一新，一个人抱着改革回了娘家。
莲子临盆满仓就在门外等待，尽管大兰子用同样的方法给莲子测了男女，结果是小子，可生下来却是女子，满仓感到沮丧，但不好流露出来。大兰子安慰众人说：“头一个是女子也好，以后慢慢生小子，就叫招弟吧。”不久之后莺莺也生了一个女子，取名引弟，万百川在地里骂娘，说生一个母的生一个母的，万家业见万百川生气，干活就格外卖力，只是偷偷抿嘴笑，气得万百川又骂：“我断了种，上几辈也等于断了种，谁能比谁强哪儿去？”家业听到这里，鼻子里哼了一声，万百川把锄头从坡上扔下去，一屁股坐下来骂个不休，家业嘀咕道：“早知生儿子这么没用，还不如生个女儿知冷知热的，还不用挨骂，就是断种也情愿。”
万百川一听火冒三丈，一跳起来说：“你胆敢说我断种？”说着直扑过来，站在家业面前，家业腿一软坐到地上，只拿眼睛看着万百川，他知道儿子只是吓唬自己罢了，但依旧表现出分外地惊奇，甚至尿了裤子。家业夜里起夜多，总是淅淅沥沥地尿不净，在自己儿子的威吓下，竟畅快地尿了一裤子，尿完之后感到很舒服，就对着万百川嘻嘻地笑起来。
万百川见状，龇牙咧嘴走开了，谁知家业突然不由自主地说道：“儿子打老子，没天理王法了！”万百川转身揪住家业的领口说：“谁打你了，你诬陷谁？”家业还陶醉在刚刚快意的撒尿中，嘴里叫道：“天哪，真是没王法了，儿子竟然敢打老子。”没等万百川用力，就一声接不上一声嗷嗷乱叫，万百川急道：“我的祖宗，我就是吓唬吓唬你，你发什么疯啊？”
说完拧了一把家业的胳膊，只听“咔”的一声响，家业以为自己的胳膊断了，半天定在那里毫无表情，急得万百川跪下说：“爹，你没事吧？”家业也不看万百川，只耷拉着胳膊，其实只是关节响了一声而已，索性放声叫道：“儿子要老子的命，快来看啊，儿子见不得老子了！”万百川上前捂住他的嘴，可还是无济于事，附近有人听见已经奔过来瞧热闹，万百川放开手，对围观的人说：“我真没打他，只是吓唬吓唬他，他好歹也是我的老子啊，我就是拧了他一把。”家业鼻涕和着泥土流进嘴里，声音戚戚地叫道：“拧了还不算打吗，怎样才算打啊，你们谁见过，老子土都埋到脖子了，儿子连最后几天也见不得了，要把老子打死才心甘。”索性在地上打滚，众人一阵劝，万百川气得丢下锄头回家去了。
晚上，支书背着双手来找万百川，说家业在他那里把万百川告下了，声称要是不能鸣冤，一直告到中南海去，讨不回公道不罢休，家业还特别给支书说，当年为给万百川娶亲，差点连大裤衩都拿出来卖了。万百川心烦意乱，给支书说自己一时冲动，真没有要打老子的意思，也不敢那样。支书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只要人没伤着，你们就自己解决，我不来也不行，从“大跃进”到现在，都干了快三十年了，老的小的惹了几辈子人，少点事情吧，够闹腾的了。万百川无奈，夜里去给家业谢罪，家业把痰一口一口吐到地上，万百川窝了一肚子火，回来又拿大兰子出气。
水仙和莲子去看家业，家业见水仙和莲子前来，放声骂万百川不是人，早知道今天这样当初生下来就把他在尿盆里窝死了。水仙劝说了一阵子，又说二嫂刚生完孩子，你这么大声她能禁得住吗，家业一听，干号几声，说自己的胳膊折了，要用酒精擦抹。莲子就回屋拿酒精给家业擦抹一番，家业嘴里发出快活的呻吟声，说还是孙子们好。水仙和莲子知道家业怒气已消，擦完酒精便离开家业的屋子。
等到引弟满月，满堂回来，心不在焉的，满月时候冷冷清清。万百川一人上了走马梁吹唢呐，吹了一会儿，想起两个结义的兄长，突然间眼泪流了一地，吸进肺里的烟就往五脏六腑钻，像没糊好的灶膛一样四处冒烟，万百川使劲咽了几口唾沫，又开始吹唢呐，吹的依旧是《穆桂英挂帅》，吹到亢奋时，感到身边似有千军万马奔腾一般，自己感动了，放下唢呐哀号了几声，众人以为他疯了，跑上来时，见他蹲在地上拉屎拉得正欢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