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豪随博士来到漕溪路。一路上他像梦游似的跟在博士后面。博士往哪儿走,他也往哪儿走;博士乘什么车,他也乘什么车,如同屠格涅夫《爱的凯歌》里那个身受重伤后的谟济,举手投足全凭别人指挥。
博士在龙华殡仪馆门口买了两朵小黄花,他自己戴了一朵,将另一朵别在元豪的胸襟上。元豪像梦游似的跟随博士走进殡仪馆,此刻正值下午两点钟,所有告别厅都在举行悼念仪式。他俩经过第一个告别厅时,看见告别厅里站着许多人。博士带着元豪走进去,装模作样地向死者鞠了三个躬。这是一个长有络腮胡子的中年人。工厂领导正在为死者念悼词,领导称赞他工作一贯认真负责,却因为在起吊一批铁管时行车的钢丝绳断了,几百根铁管从半空倾泻而下,有一根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他的颈椎,中年男子当场就断了气……
从告别厅出来时,博士对元豪说:“生命是那样的脆弱,早上这个人还活蹦乱跳的,转眼去了另一个世界!他走得那样匆忙,甚至来不及再看一眼他的亲人,跟他们说一声‘再见’!”
博士又带元豪混进第二个告别厅。告别厅正中停放着一个年轻男子的遗体,在这里他们看到了痛不欲生的惨状——两位五六十岁的老人,看样子是那个年轻男子的父母,抱着儿子遗体泣不成声,最后竟然双双昏死过去。面对这位英年早逝的同龄人,博士和元豪也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
博士在元豪耳朵轻轻说:“人生之痛,莫大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人的父母有多么伤心!如果——请注意,我仅仅是假设,他是为了被姑娘抛弃而自绝人世,你会发现那是多么不值得!假如——我还是在假设,这位青年地下有知的话,看到在自己为了一个根本不值得爱的女人走上绝路后,给父母造成如此之大的痛苦,我想他一定会为自己的莽撞而后悔的!”
最后他俩步入第三个告别厅,看见这里正在为一位老太太举行追悼会。老太太的子女们站在遗体周围,一个个哭得死去活来。博士让元豪注意旁边一位神情落寞的老人,这位知识分子模样的老先生显然是死者丈夫。元豪注意到老人茫然地注视着老伴,浑浊的眼睛里面竟然没有一滴泪水。只见他步履蹒跚地走到遗体旁边,颤颤巍巍地伸出长满黑斑的双手,为老伴捋捋满头的白发,又轻轻抚摸那佈满皱纹的脸颊。整个过程中,老先生的手都在不住地颤抖,而动作又显得那样的自然,仿佛正在重复一个熟练的动作而已。可以想象,老太太生前他俩是何等的恩爱,每天早上醒来,老先生必定会捋捋心上人的头发、摸摸心上人的脸颊。随着岁月的流逝,美貌红颜变作了鸡皮鹤发,然而俩人依然相亲相爱,没有丝毫变化……
走出龙华殡仪馆,博士是这样评价那位老先生的:老先生虽然没有像子女那样号啕大哭,对他来说却是真正的痛,一辈子的痛!这种痛会时时刻刻追随着他、折磨着他、直至最后咽气那一刻……
“现在青年人喜欢开口‘爱情’闭口‘爱情’,他们真正懂得‘爱情’吗?我看未必!老先生和他的老伴年轻时可能争过吵过,甚至还可能发生过什么糗事,但他们共同生儿育女,一起承担着家庭的责任。随着时光的消逝、生活的积累、感情的积淀,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密不可分。你明白这叫什么吗?这才是真正的‘爱情’!”
博士素来有些玩世不恭,此时却表现出少有的严肃。元豪被深深震撼了,心中充满了对生命的敬畏。他知道此刻博士说的每一句话都蕴涵着深意,元豪什么也没有说,他要把所有的感激之情都铭记在心里。
随后,博士又带元豪去了宛平路上的上海精神病总院。他们走进门诊大厅,这里人头挤挤,有人在低声哭泣,有人在放声高歌,还有人在大庭广众脱裤子。他俩混在一群精神病人和病人家属中间,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感叹人生之无常。一阵清脆的笑声引起他们注意,元豪和博士回过头来,看见三个衣着时髦的香港人。两名中年男女像是一对夫妻,另有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像是那位中年女人的妹妹,而笑声正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年轻女子发现元豪,立刻向他抛了个媚眼,随后笑容可掬地跑了过来。元豪吓得心惊胆战,拉起博士转身就逃。
他俩一前一后跑出精神病总院。博士问元豪:“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些地方吗?”
元豪知道,博士是想通过那些生离死别的场面,让他知道珍视生命、珍视活着的每一天!博士还想通过那些疯疯癫癫的人物,让他明白必须走出失恋的阴影,振作精神迈向新的生活!
“因为我为你感到担心……”博士说。
“你当我什么人了!”元豪说,心中豪气陡增。
“你可能不知道,”博士笑道,“我最不喜欢去精神病医院探视朋友了!”
“你真以为我会如此不堪一击吗?”元豪大声驳斥道,“告诉你——我是拳手,拳手是不会轻易垮掉的!”
“这个我不太清楚,”博士调侃道,“不过我知道你长得挺帅,刚才那个香港美女似乎挺喜欢你……”
“去你的!”元豪说。
“好了,好了,别生气,”博士一本正经问,“要不你再回去找那个香港美女谈谈?”
“谈你个鬼!”元豪对准博士肩膀就是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