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看罢周邦彦的几首作品后,我们从这些作品中并未看出属于他的潇洒和不羁。恰恰相反,我们可以找到的却是严谨、冷静和理性。所以,关于周邦彦的风流故事或许为真,不过风流才子却也并非千篇一律,柳永放浪,晏几道诚挚,秦观伤情,各个不同,而周邦彦于狎妓游乐之中,游离在晏几道与柳永之间,似真似假,尽情玩乐却又没有泥足深陷,否则他不会成为大晟府提举,为朝廷制礼作乐。周邦彦是真正的务实派,无论是对于生活还是对于文学创作,他都有所坚持,正是这份严谨和正统,才让这个别样的“风流才子”成为了一代词坛正宗。
扑朔迷离的政坛新贵
与其他词人不同的是,周邦彦的仕途还算是一帆风顺的。他除却在少年时些许落魄之外,在其后来太学读书之后很快便因为歌颂新法受赏识开始了为官生涯。到了宋徽宗时期,宋徽宗本人多才多艺,又乐于广纳文士,周邦彦因为诗词的天赋而被宋徽宗赏识,遂官至大晟府提举,专为朝廷制作礼乐。
通过这些简单的介绍,我们可以依稀了解周邦彦的仕途,虽也曾有过短暂的坎坷经历,总的来说还是比较安逸的。这除了皇帝的赏识之外,周邦彦也有着自己的关系和人脉,他并非榆木脑袋的一介书生,从他与蔡京死党刘昺交密就可以了解一二。他虽不一定有自己的政治理想要实现,但他已看清在这个世界生存的法则,也许与刘昺的交往只是寻求庇佑的方式。不过,这对他的名节有污。他自己不会不知道,有些苦恼和波动可以在他的词中看出一丝端倪,但是他却还是未能彻底绝了这份关系,因为他不只是在意清名的书生,还懂得黑暗之中如何存活。面对当时四大奸佞的作乱,皇帝的不理政事,他并非选择抗争到底,而是妥协了,犹豫了,一直在正义和邪恶的两极间生活。周邦彦懂得怎样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这都是出于他性格中最大的特点,那就是理性,他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也能明辨是非,但却难以脱离这样的生活方式。这又出于他性格中的另一特点,犹豫。因此我们便看到了一个这样的周邦彦:他的文辞清丽,铮铮然有刚正之气;但是他的为人却被许多人所诟病,甚至有人认为他也是蔡京的朋党走狗。这样正负两极的评价一直伴随着他的一生,相信周邦彦身在其中也是饱受折磨。
他的《满庭芳》中就有对这样生活的无奈的一种抒发,那时的他在外地为官辗转长达十余年,饱经了宦途的沧桑和险恶,因而他常常品尝孤客远行的寂寞。这些苦涩彻底改变了他那风流放荡的少年性格,从此人们口中的那个“疏隽少检”的周美成死去了,而多了个淡泊恬退的清真居士。
满庭芳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竹,疑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从这首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得出作者那深深压抑的不快和抑郁。上文曾提到过周邦彦因歌颂新法而发迹,而此时恰是旧党执政之时,于是这一时期便成了他那短暂的坎坷经历。周邦彦已经在心里厌恶这种四处流落的生涯了,人世冷暖在这时他了解的更为透彻了,于是他在字里行间都显露出“善于融化诗句”的特色,也充分地把身世之感打入了作品的脉络之中,他对于词作的突破也正是从此时开始。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这是多么美丽的一幅江南画卷。春风和煦,幼莺的羽翼渐渐长成;在夏雨的滋润下,梅子熟了,果实浑圆硕大,果肉清爽鲜美;正午烈日炎炎,绿树葱茏,清晰圆正的树阴覆盖着地面。这一句从天上飞鸟写到地下树荫,全部都活灵活现的展现出来,而且语调轻松,完全看不出作者的下文行文根基,这是一个万金油的开头,而且在措词运意却做到了两两相对,“风老”对“雨肥”,这四字已是绝品,此处把杜甫的《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巧妙化用。“老”和“肥”都是极少用来形容风雨的字眼,可用在此处却显得既讨巧又形象,工整中显出了作者缜密又雅致的文风。刘禹锡《昼居池上亭独吟》中有“日午树阴正”之句,正好被周邦彦化作了“午阴嘉树清圆”,只不过周词显得更为精细。江南四月,树茂雨多,“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就更细致地刻画了这个环境。穷山恶水之中,雨水太过充裕,就使得衣服潮湿,于是便要生炉烘干,所以“费”字就成了承上启下的关键字眼了。“费”是实情,可作者为何会认为“费”呢?这当然都源于词人无法排遣的烦闷心情了,所以他才会忽视这迤逦的风景,专注于它所带来的不快。从下文中的“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就更能看见作者那加倍的苦闷了。“乌鸢”自得其乐,此情此景却是让乐者自乐,伤者自伤,而作者恰恰正是这伤者,“新绿溅溅”都不能冲淡的就是那心底沉重的哀伤。其实,这个如刀般锋利的现实伤的人又何止一个,又有谁能够挣脱呢?作者也是这样的一个陷入了迷惘和无奈的人,内心的焦灼时刻煎熬着他,于是才会“凭栏久”,望着这飘飘的“黄芦苦竹”出神,这随风飘荡的枯叶又何尝不正像身不由己的自己呢!这贬谪在外的苦闷就这样被笔意所带动,被言辞所展现出来。
“年年,如社燕”就是作者自比的说法。身如社燕,居无定所,“飘流瀚海”便是写照;而“来寄修椽”更是把自己寄人篱下、奔波无助的状态写了出来,虽然语句间依然含蓄又雅致,却难掩那牢骚不平的心境。“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一句又把自己借酒消愁的颓废姿态表现得淋漓尽致。这里作者化用了杜甫的“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尊前有限杯”(《绝句漫兴九首》之四)的名句。正是因为这漂泊不定的生活和踌躇不安的内心使作者改变了,他不再是那个风华正茂、无忧无虑的青春少年了,他如今拥有的除了无尽的沉浮外,就是飘零在外的孤独了。这个落寞的“江南倦客”甚至都不忍再听那“急管繁弦”了,因为他那颗平静安然的心已经被现实所扰乱,每一天的日子都是水深火热,他甚至失去了一贯的从容和潇洒,于是便连听曲闻乐的雅兴都没有了,漂流失意却又无可奈何。周邦彦的这首作品完全把他当时的心情真切地写了出来,让读者感同身受,同时也把那些宦海浮沉遭到贬斥的文人心态写得惟妙惟肖。所有伪装的清高,所有矜持的理想,全部销毁,让他们直面生活的残酷和真实,这是贬谪生活给他们带来的深度伤害,不过,却并非人人都像苏轼,有着那样为国为民的远志,有着那且行且唱的潇洒。“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就是全词的尾句了,唯一可堪玩味的便是“醉时眠”三字了,作者的愁苦在此也已经达到了高潮,只有每每在醉生梦死的宴会欢笑中,簟枕长眠方能忘记这沉重的愁苦。这愁百转千回,已然发酵,化作一腔灰暗的哀痛,扶摇直上,直冲霄汉。
周邦彦的这首《满庭芳》多处用典,巧妙地把诸多唐诗经典融会贯通,又精巧地借此把当时的情境描写得入木三分。周邦彦丰厚的文化底蕴在此得到充分验证,少负才名的确实至名归。陈廷焯评此词“说得虽哀怨,却不激烈,沉郁顿挫中别饶蕴藉”,当然这也正是周邦彦词作的个人特色,他无论写什么题材的作品,都刻意不流俗,所以读他的词有一种读杜甫诗的感觉,严谨又浑厚,浩然正气字字充盈。
经历了这一段贬谪期的折磨,周邦彦改变了。他在宋徽宗身边大受赏识,先后为校书郎、议礼避榆讨、大晟府提举等职务,这一帆风顺的背后是一个改变了自我的周邦彦。在这里,不禁让人想到了这样一个人物,那就是身为大明朝第一才子的解缙,他也是一个和周邦彦一样被现实“黑化”了的人物,曾经的他上“万言书”批评朝政,仗义执言,因此他也被贬斥长达八年之久。在这一段时间中,他也和周邦彦一样陷入了深深的苦闷之中,他不明白为何针砭时弊有错?难道圣贤书上不是这样说的吗?后来,在一系列的变故和经历之后,他才看清了“现实”,没有继续抗争,而是选择了妥协,也开始了投机的生涯,在朱棣的皇子中选择了投靠老实巴交的朱高炽,由此也开始了风光的生活,当然同时也为后来的悲剧埋下了伏笔。虽然周邦彦并未像解缙一样于朋党中摇旗呐喊,但是他也没有拒绝来自蔡京党派的拉拢或引诱,他巧妙地若即若离地在朝中生存着,在不触碰任何党争陷阱的同时,也没有洁身自好地与“奸党”们划清界限。我们可以说他犹豫,也可以说他圆滑,正是因为如此,他并未像解缙那样不得善终,虽最后被斥离大晟府,也未伤分毫。而且此时他的文名已着,年华已老,可以终生无憾了。
周邦彦任职的大晟府职务实是为皇室服务的专业机构,谀颂词、醇雅词等更是最为常见的题材。大晟府网罗一批懂音乐、善填词的艺术家,形成一时创作风气。凭着卓然不群的音乐天赋和绝世惊艳的文学功底,周邦彦成了大晟府中最富盛名的核心人物,也成为了宋徽宗最为欣赏和喜好的御用文人。可宋徽宗的志得意满使得大晟府词人大兴谀颂词,因为他一直认为社会繁华,国泰民安,许多大晟府的专业文人们便投其所好的创作谀颂词。我们可以简单的了解一下。
晴景初升风细细。云收天淡如洗。望外凤凰双阙,葱葱佳气。朝罢香烟满袖,近臣报、天颜有喜。夜来连得封章,奏大河、彻底清泚。
君王寿与天齐,馨香动上穹,频降嘉瑞。大晟奏功,六乐初调清徵。合殿春风乍转,万花覆、千官尽醉。内家传敕,重开宴、未央宫里。
——晁端礼《黄河清》
万国梯航贺太平,天人协赞甚分明。两阶羽舞三苗格,九鼎神金一铸成。仙鹤唳,玉芝生,包茅三脊已充庭。翠华脉脉东封事,日观云深万仞青。
——晁端礼《鹧鸪天》
绛烛银灯,若繁星连缀。明月逐人,暗尘随马,尽五陵豪贵。鬓惹乌云,裙拖湘水,谁家姝丽?
——万俟咏《醉蓬莱》
从“君王寿与天齐”、“万国梯航贺太平,天人协赞甚分明”等句子之中,我们可以看得出这些词人的殚精竭虑,他们宁愿以词作粉饰现实,获取君王之欢心,博取优厚之俸禄。我们暂且不提他们是否还有文人风骨,只说吟咏升平、歌颂盛世的确是当时的风气,从这也能够看得出那时宋词的兴盛和发达,因为主流的词坛主张便是谀颂词和醇雅词。在词坛的主流中,谀颂词的代表便是晁端礼和万俟咏,而醇雅词的宗师无疑便是周邦彦了。由此可知,时至今日的周邦彦,举手投足之间已然有了宗师泰斗的风采,因为他背后的支持者是统治者,而且他的醇雅词绝对是当世的翘楚,不由得人们不服气,所以周邦彦的词名于此时便已经达到了顶峰,也成了后世词人争相学习的楷模。不过,因为周邦彦是大晟词人中较有品格者,不愿以谀颂词媚上,又不愿趋炎世风,因此很快被逐出大晟府。虽然周邦彦在官场上,在生活上可以妥协,但是涉及文学创作,我们可以清晰的看到他的坚持,清刚之气不能堕,典雅之格不可失,这是他在挚爱的文学创作上的不变原则。
即使周邦彦被逐出了大晟府,他也没有像许多失势的人一样,不得善终,他仍然平静地走完了人生的路程,无论对于他这一生的评价是好是坏,他都走得异常平静安然。就像一个看透了一切的哲人,他的“哲”来自世俗,但是他却赢得了至雅的名号,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第一流之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