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故国晚秋”中,词人远眺着这片专属南京的风光景色,“澄江”、“翠峰”在残阳里美得让人咂舌。虽“天气初肃”,却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江水如练、青山如簇,夕阳下扁舟孤帆,西风中“酒旗斜矗”,这样的画面已经让人迷醉了。再加上“彩舟云淡,星河鹭起”,即使如神的妙笔也难以绘其万一。整个上片中,词人用精炼的词句把这份大自然的美丽景色描写得惊心动魄,让人心旷神怡的同时也心驰神往。紧接着,他便在下片中进入了“怀古”的阶段,一句“念往昔”,就道尽了这座古城的沧桑。想当年这里尽是繁华奢靡,六朝时期的诸位帝王纷纷定都于此,他们尽情地享受着南京的风光,贪婪地霸占着南京的美丽,不过最终却只是黄粱一梦。转瞬之间,便被“门外楼头”替换,再多的繁华也挡不住战争的洪流,这份“悲恨”能怪得了谁?是怪“凶恶”的敌人还是怪不思进取的自己呢?相信人人心中自有答案。“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化用了杜牧“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台城曲》)一句,韩擒虎便是“凶恶”的敌人,而“张丽华”是陈后主的宠妃,门外与楼头的对比,说出了统治者的昏庸无道和骄奢淫逸。当然,词人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一定是有所感的,他在委婉地提点统治者,实在不希望自己的国人也在多年后对着南京城“漫嗟荣辱”、感慨万千。多少的繁华旧事都随着六朝的覆灭而杳无踪迹,唯有一片“寒烟”和“芳草”哀伤地带着从前的影子留了下来。在这一句中,词人不仅有自己对于国事的担忧,也有自己对于人生的更多思考。时光能带走一切,如果不珍惜仅有的时光,就免不了平添悔恨。最后的“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一句化用了“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泊秦淮》)杜牧的意思,联想杜牧作此诗时的主旨,就不难推测王安石写《桂枝香》的用意了,都是以词入事,用声声警言来告诫和提醒不思进取的统治者。
在王安石的这首《桂枝香》中,用语极其精妙,在表达了自己观点的同时又不失词作原本的韵味。虽然是一首婉约的作品,却没有耽于男女之情,相反地走入了另一片更为浩大的环境之中,这与词人忧国忧民的政治家身份相符。
这是王安石最有名的作品,苏轼称赞他:“此老乃野狐精也”(《词林纪事》卷四引)。当然,除去这首,王安石的其他作品也显得别有格调,词句婉约却又意味深长,少了胭脂味,多了沧桑气。
“小院回廊春寂寂,山桃溪杏两三栽,为谁零落为谁开”(《浣溪沙》)这样的句子也是王安石偏爱的,他往往不把情意附着在那些细枝末节上,他眼中的爱情亦或等待都是与众不同的,没有特指的感动,而是兼怀众生的感慨。
菩萨蛮
海棠乱发皆临水,君知此处花何似?凉月白纷纷,香风隔岸闻。
啭枝黄鸟近,隔岸声相应。随意坐莓苔,飘零酒一杯。
他的这首《菩萨蛮》也是极美的作品,据说作者在写作此词的时候已是暮年,因此在作品中到处充满着恬淡和坦然的情绪,洒脱又悠闲。而且他在整个作品中融进了许多前人的诗句并巧妙地把这些语句串联一起,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由此可以看得出王安石对于诗词语句强大的调度能力。全篇并不难懂,描绘景物的间隙之中还灌入了他个人对于生命的体验和见解,使得词境升华,意蕴非常。
不过,从王安石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得出他对于作词的态度,有时是并不严肃的。基于这种态度,使得他的诗词成就并不如他的文章成就高。所以王安石只是影响一时的词人,却不能成为一个影响一代的词宗。
晁补之
在以前提到过的“苏门”中,晁补之应该算是继承苏轼衣钵的重要传人。他与张耒、黄庭坚、秦观并称苏门四学士,其中以秦观文名最着,黄庭坚更为多才多艺。而晁补之与张耒并称“晁张”,是受苏轼影响颇大的词人,特别是晁补之,他有许多作品都是与苏轼唱和,是苏门创作群体中流传作品较多的一位,同时也可以说是苏轼的忠实崇拜者和继承者。
晁补之年少成名,人称“少有异名”,后来随其父晁端友游历杭州时得遇苏轼,受苏轼赏识,遂成为“苏门弟子”。苏轼当时是这样称赞他的:“其文博辩隽伟,绝人远甚,必显于世,由是知名。”当然,苏轼没有看走眼,晁补之也没有成为又一个方仲永,他经过多年的积淀和游历,成为了显赫一时的文士。后来,晁补之在扬州任职时,恰逢苏轼也在此地,他“以门弟子佐守”伴苏轼左右,二人也因此关系更加密切,互相引为知己,开始了一段文人之间惺惺相惜的珍贵友谊。
通过他的这些经历,我们可以看得出来,他与苏轼的关系相对来讲要更为亲密一些,因此他受苏轼的影响也最大。他的为人和为文都有一些苏轼的影子,但是因为其仕途坎坷,四处辗转,使得其常有悲苦哀怨之气不脱笔尖,显得其词豁达不足,意韵颇重。
晁补之比之苏轼年轻不少,因此他经历了宋朝那最混乱的时代。在他的一生中曾换过五位皇帝,这不只对政坛的冲击巨大,同时也影响整个国家的安定。在那个大宋由盛转衰的时候,晁补之作为一个见证者,他不仅为自己的前途抑郁,也为这个国家感到哀伤,只能望着越来越昏庸的统治者辜负糟蹋了这片大好河山,自己虽有济世之志,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迷茫的他,曾写下过《迷神引》来宣泄自己的苦闷和忧郁,从这些文字中,我们或许对晁补之这个并不太熟悉的名字多一些认识。
迷神引·贬玉溪,对江山作
黯黯青山红日暮,浩浩大江东注。余霞散绮,向烟波路。使人愁,长安远,在何处。几点渔灯小,迷近坞。一片客船低,傍前浦。
暗想平生,自悔儒冠误。觉阮途穷,归心阻。断魂素月,一千里、伤平楚。怪竹枝歌,声声怨,为谁苦。猿鸟一时啼,惊岛屿。烛暗不成眠,听津鼓。
题目中有“贬玉溪”的字眼,我们也就知道了这首词的创作要素。一般的人在遭遇被贬谪的际遇后,免不了都会发发牢骚,哪怕是自认清高的文人墨客,其实也都不过是俗人一个,这不只是丢了钱途和前途,还要面对他人的评价和眼光,甚至可以说是自己的理想的破灭,总而言之,这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一件小事。
于是在此时的晁补之眼中青山“黯黯”,红日渐沉,气象虽显雄浑,却还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悲壮之感。词人在这时已经不再年轻,少了那些癫狂的青春岁月,多得是时光的锤炼和世事的污染。人到了一定年纪,就容易感慨,不再是那相思不得的儿女之情,而是叹息那转瞬即逝的如水岁月。望着这浩浩荡荡的东流水,词人难免想入非非:时光直如白驹过隙,而自己却还是如此的失败,眼见理想破灭,国势倾颓,却无可奈何。“余霞散绮,向烟波路”,美则美矣,却太过迷茫,太过空灵,这两句化用了“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通过对江河、山川、余晖的描绘,拼凑了一片苍茫景象。这样萧瑟的环境在失意的作者眼中怎会不倍添烦忧呢?于是便“使人愁”。这几句很像崔颢的《黄鹤楼》中“烟波江上使人愁”,但是他却是愁的远离“长安”。其实宋朝的首都并不在长安,在此提到的长安只是代指,这座千年古都指的是国家的政治权利中心。而晁补之作为一个政绩显赫的人物,显然不能接受自己被排挤出朝的际遇,他的政治嗅觉要比他的老师苏轼敏感,但是这样的人物却是终生失意潦倒,是谁之过呢?时已入夜,渔火亮了,心却寒了,“客船低,傍前浦”,他渐渐看不清了前路。从近处的渔火直写到远处的船帆,拉扯了一个很大的空间,也更加显得空旷。整个上片全都是在描写景色,仅有的一句“使人愁”,是联想到了自己,其余的勾勒是一种更为高明的写法,这样的表现力更强,可透过环境语言的暗示达到要表达的意境。下片的开头便是“暗想平生”,终于想到了自己,语气萧然,带着一股心灰意懒的感觉。“自悔儒冠误”正像大多数人所认为的“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也恨自己为何是一名书生,因为太多的书生都是潦倒一生的,毫无所长的。“归心阻”,是整个下片的灵魂所在,有些时光和过去是无法追回的,注定流逝。“一千里,伤平楚”化用了李白的“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菩萨蛮》),这是深化上一句“归心阻”的句子,极言遥远,极言伤情。《竹枝歌》是指巴蜀一带流传的民歌,此时入耳,字字都是感伤。猿声一叫,就更容易感到悲伤甚至凄凉了,于是“烛暗不成眠,听津鼓”也就有了原因。这样的夜里怎能让人安然入眠呢?直到天明也毫无睡意,辗转反侧的词人听着鼓声陷入另一片深沉的思绪之中。
这首词的情绪实在太过压抑,甚至全篇都没有一个宣泄的出口,只是重重叠叠地把压力推过来,密不透风。其实这种题材的词作是苏轼所提倡的,只是晁补之陷于悲伤中难以自拔,少了苏轼的自在和豁达。这首《迷神引》是一首少了情情爱爱的词作。如果抛开哀伤的曲调,还是能够看得出晁补之言辞的冷峻和硬气。
下面这首《摸鱼儿·东皋寓居》才是晁补之的代表作,也是最能代表他个人风格的词作。但是这首词就没有《迷神引》的那种让人记忆深刻的东西,但是在艺术性上来看,这首词无疑要更胜一筹。
摸鱼儿·东皋寓居
买陂塘、旋载杨柳,依稀淮岸湘浦。东皋嘉雨新痕涨,沙嘴鹭来鸥聚。堪爱处,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无人独舞。任翠幄张天,柔茵藉地,酒尽未能去。
青绫被,莫忆金闺故步,儒冠曾把身误。弓刀千骑成何事?荒了邵平瓜圃。君试觑,满青镜、星星鬓影今如许!功名浪语。便似得班超,封侯万里,归计恐迟幕。
上片是常见的写景,而下片开始纵横捭阖地言志,直抒胸臆,显得激昂慷慨。晁补之还是不能忘了时事对他的伤害,他也不想就这样消沉下去。此时的北宋正值与西夏胶着的时刻,他很想报国,但是却是无门无路。他与他的老师苏轼一样,都是这样昏庸的统治者不乐意起用的人才。他想投笔从戎,效仿班超,而现实却只给他留了最残酷的一面。他向往隐居,更多的却是一种激愤任性的表达,一种自暴自弃的选择。所以,他的词作中有“弓刀千骑”的壮观场面,却没有“西北望,射天狼”的信心与决心,只能望见不平之气,少了几分豁达和自信的铁骨。
晁补之作为苏轼的得意门生,词作格调豪爽,语言清秀晓畅,颇得几分词之真意,也是名重一时的词人。而且他在苏轼之后,也短暂的引领了一阵“豪放词”风潮,但是因为性格原因,使他更像一个潦倒失意的愤青,所以他始终没有达到老师苏轼的高度。
贺铸
与晁补之相比,比较全面地承继了苏轼文风,将苏轼的“以诗为词”的创作理念也更加深化的人物就是贺铸。晁补之得苏轼六分气,而贺铸得苏轼七分形、五分气,因此贺铸的作品有一种侠骨柔情,琴心剑胆。
贺铸,字方回,又名贺三愁,是唐朝文豪贺知章的后人,自号庆湖遗老。他是一位非常奇特的词人,与整个宋朝的所有词人都不甚相同,因为他没有固定地被划分为哪一派。因为他在尽情挥洒男儿豪情的同时,也抒发了不少缠绵悱恻的痴缠闺思。其实,他可以算是“次”宗师级的词坛人物,虽然他并没有苏柳辛姜的惊人才华,却也只比晏、秦之流稍差一线,可以算是北宋词坛的一大另类。
据说贺铸人长得奇丑,身高七尺,眉目耸拔,面色青黑如铁,喜谈世事,人称“贺鬼头”。提到才子词人,我们往往会想到那放荡潇洒的白衣卿相,亦或望之有神仙之姿的清秀帅哥,贺铸的形象与他们相比更像一个舞刀弄枪的武夫,可是他却有不输他们的纤细内心,他的雍容妙丽,他的清雅幽深都极得词意。他身为一个难得的全能型词人,作品更有瑰丽的色彩。
六州歌头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薄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我们先来看看贺铸的“豪放词”,在这首《六州歌头》里,我们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贺铸那烈性的一面。这首词是他自叙生平的作品,也可以说是他感情投入颇多的作品。
“少年侠气”指的是他少时就抱有的报国意气,“侠气”二字用的甚好,直把自己曾经的烈血和豪爽表达的更透彻、更浪漫。他十七岁时就已离家奔向汴京,追寻着属于自己的报国之道。他乐于“交结五都雄”,此时的他有股“四海之内皆兄弟”的豪气,与诸多豪杰把酒言欢,肝胆相照。“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几句的意思甚为直接,那就是重诺言,轻生死,谈笑间峥嵘尽显,热血沸腾。这是充满了男人味的文字,不能唯唯诺诺地解读,从中我们似乎能看得到他那领袖群雄的飒爽英姿,卓绝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