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雪白血红(四)
1938年1月1日武汉近郊国民革命军956团8连谭梦霖中尉
敌机投下照明弹如同白昼,机关枪疯狂地向人群扫射、投弹。我心内慌急踌蹰,毫无主宰,不知何去何从,只得跟着撤退出城的队伍,向上游行走,突然听得路旁有人叫:“谭排长,谭排长……”,循声找去,见路旁躺着一人,身盖着一张军毯,走近,他问:“谭排长,你还认得我吗?”
不仅是我记得他,我想全连的人都记得他,他就是特务连的连长周杉,那个抛弃阵地,让我们苦苦坚守3日,那个周团长的亲弟弟。
不过我们也失去了向他报仇的力气,我好奇,问他为什么没有和他哥哥一起离开,他说:“已受重伤”然后,他掀起了自己的那床军毯,我看到了,他两条腿已经和他分开了。
全连的人都沉默了。
虽然我们恨他,但是他毕竟是我们的战友。
我不忍,说:“我们扶你一起走吧”。
“不行,我实在无法行动了,我也活不了几天了,你们去吧,祝你们好运,路上保重!我可不能给大哥丢脸呢……”
“那你这样,又如何给你大哥争脸?还是跟我们一起离开吧!”
“现在我还挺精神的,等那东洋鬼子来搜索尸体时,我还想赚他几条命报仇!”周杉说着晃了晃他手中的驳壳枪,露出了狼一般的目光,“回不去了……等见到大哥……告诉他,好好待咱妈……”
当时处境凶险,我也没有听他继续唠着他的家常,将死之人总有不少的话要说,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离开了。
再行十几里,有小河挡住去路,河约四五十米,水深没顶,一大木船横跨河中,我们是幸运儿,这条船并没有人气使用它。
随后,我们上了船。沿江岸向西再行,那时我们离南京已经三十几里了
此时,自己想着,已经脱险重围,捡回条命了,这时候远观后面桥头倭兵数十人,他们押着战俘到达了江边,随后传来了枪响。
后来我们才知道,日军在南京城进行了一次有组织的屠杀。
我们走了10天,终于到了武汉边陲的小镇,在那里,我们遭遇了胡宗南的部队,因为我们穿着军服,所以我们的长兵器都被收缴,除了吕归尘祖传的唐刀,还有我们私藏下的驳壳枪。
随后我们被投入了散兵收容所,报上部队名后,我们就住在了这里。
就这样我们在这里住了整整半个月。我们每天想的,并不是如何找到过去的部队。
只是想就这样活下去吧。
——谭重光1938年1月1日写于某不知名散兵收容所
谭梦霖站在散兵收容所的巷口,这整条巷子现在已被划为军事区,吓人名目下其实就是个溃兵集中地。溃散的各路败兵被集中于此以免对地方上造成困扰。巷口草率的沙袋工事和工事后的几个哨兵虽然穿戴整齐但也仍心不在焉,谭梦霖仍穿着从南京逃出来时穿的那身衣服,这也是谭梦霖唯一的衣服,它更加脏污和残破,上面沾满了血痕和硝烟,姓名牌和部队名早就已经被刷的花白到不可辨认了。
“梦霖,梦霖……”谭梦霖回头看去,因为身后的那个人在拍他的肩膀。那个人是易昭,也是当时炸掉日军坦克的勇士。
易昭,有着还算清晰的外表和绝对粗糙的心灵,生活对他来说是理应心不在焉对待的东西,在这样的世界里他的甘为弱智是一种自保。他最大的特点是无论何时何地,永远在问任何人要任何东西,要不到无所谓,要到了便当财喜。
他说什么,是谭梦霖就算是睡着了也能猜到的,“有吃的没?”
谭梦霖白眼向人,望了一望,随后说了一句:“张嘴。”
易昭倒是很容易的把嘴张开了,然后谭梦霖慢慢把易昭的胳膊肘子抬到他嘴边
“这不在这儿么?”谭梦霖狡黠的一笑,其实不管是易昭,对于八连活着的这不到十口子人来说,所有人现在都处于一种饿死的边缘线上。在一周前这些中央军就已经给我们这些败兵断了粮,已经有不少地方的败兵都饿死了。对于8连来说,也是每天都向周围的无辜百姓们“借”些东西回来吃,至于这个还……估计得等到鬼子走的那一天吧。
“有烟的没?”易昭接着问道。
“我不吸烟,”因为小时候老爷子调教的好,谭梦霖始终把烟和鸦片这样的东西当成一类,自然没有易昭的那种欲求。
“你还是我的少尉排长,咋啥都没有?当年我在华北打仗的时候,我那个排长……啧啧……”易昭的脸上自然流露出了对谭梦霖的鄙视,“我要烟有烟,要吃的有吃的……那日子……”
“可是他还是死了。”谭梦霖傲娇的说道,不过谭梦霖确实不知道易昭的上一个上司到底死没死,也就是随口一说,不过对于像谭梦霖这样的炮灰来说……也差不多……
溃军不如寇,流兵即为贼。无衣无食,则立刻陷进求衣求食的怪圈。在与部队失散后,谭梦霖和许许多多和谭梦霖一样的士兵,流落到这座武汉边上的不知名小镇。惯例是把这样的溃兵交给地方驻军,惯例又是地方驻军把这样的流兵交给老天爷,所以谭梦霖们求衣求食时也只能巴巴地望穿老天爷。
散兵们所经过的大部分人两眼漠然而茫然,把自己的伤肢架得横断整条巷子,用所有的生气给别人制造最后一点儿麻烦,在被人碰到时再呼痛和叫嚣,只是为了向周围的人说老子曾经打过仗,老子也为委员长流过血神马的……
破旧的军车从收容站外拖泥带水地驶过,喇叭声在做着鼓舞士气的宣读。
“……倭军之第5师团21旅团,辎重部队于平型关进军,而我第十八集团军率部伏击,披肝沥胆,做浴血之战,最终歼敌千余人,缴获无数……”
它所说是37年9月晋北战役中难得的一场胜仗,而且这是中国军队第一次胜仗,最为讽刺的是,这仗是从小到大都能听到的‘****’打出来的,听到这样的消息,除了赵武这个“精神共产党”会兴奋一段时间以外,其他的人都不会有所动,因为这关收容站里的弃兵吊事。
“今天这运气坏到姥姥家咯,什么也没借到”我们抬头看去,是何清带着他的觅食小组成员——吴震灏、钟谕诚。自从我们来到这个散兵收容所后,神马常上尉,宋中尉都成了摆设,曾经在道上混过的何清却成了我们的头儿。在社会上积攒下来的经验让他每次都能满载而归。自然而然,他成了我们的神。
“出门没看黄历吗?”看着灰头土脸回来的何清一行人,金策半开玩笑的说道,这帮子人灰头土脸,似乎让镇子里的人追着打了一阵。
“鬼知道,今天老子抱着一挂面就跑,结果几十个人来堵我们……”吴震灏还有些愤愤不平,“老大啊……我又没抢到吃的哦……”
“没……没关系啦,这算什么啊。”常天珩安慰说。
“兄弟……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宋子矜问门口那个站在沙袋后面的哨兵。
“1月1日。”
“什么?”宋子矜追问。
“民国27年,1月1日。”哨兵显得有些不耐烦。
众人沉默了,从南京出来之后,他们已经忘记了过去了多少时间。
原来……今天是元旦啊……
“所以说……我们今天是应该弄一些好吃的吧。”
抱着这样的心态,八连剩下的全部士兵一起走上了出镇觅食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