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住在此处么?”
东馥头一次看见奇丹阁的时候,倒不是被那金柱与琉璃顶迷住,这神宫里的楼阁皆是金灿灿一片,看得人眼花,只是这地方有一处水域,水边种满葱郁植株,上头的石桥虽旧了,却透出一股幽静安宁来。
熏池见她不答话,又笑道:“鲜少有人喜欢这里,太安静了,离我的寝宫也很近,太浓郁的神力会让人觉有些压抑,你为何喜欢?”
她那时候真没觉得熏池身上有什么浓郁的神力,只是这个地方可以让人暂时逃离那金灿灿的一片光,能够看些碧水绿叶。
那时候,奇丹阁还不叫奇丹阁,只是一处空置的宫殿。
因她喜欢,熏池便命人将这里整理打扫了,搬了丹鼎与药柜,还有许多制药的工具来,从此便是她的住所,也是炼丹制药的处所。
她便在这里度过了好几年,虽是以还债之名,却每日都很快乐。
而如今,奇丹阁已是一处坟墓。
东馥被抬着,上下颠簸,映入眼中的是一块灰扑扑的墓,周围是平整的土,种了好些小花,与一旁姿态随意的绿树有些违和。
那墓碑所在,便是以前奇丹阁的大门。
“等等!”她不自觉呼喊出声,侍卫们便都停着,看她想要做什么。
东馥呆呆望着那墓碑出神,小声道:“那个上面写的字……”
一个还算年轻的侍卫道:“药官大人来的时间不长,有所不知,这个墓啊,是给从前的一个药官盖的,说起来,大人你与那个药官长得有些相似呢。”
“那上面的名字……”
“噢,是东馥二字。”
那侍卫说完,又道:“咱们平时也不过来的,只是眼下要将大人你送回去,抄近路就只能走这儿了,恰好这天气热,此地凉快。大人,下回可要离这里远些才是,上神不喜欢咱们打扰了东馥姑娘……哎?大人……你?”
一众侍卫,皆看着捂住双眼的影鹊,她双肩微微颤抖,却是摇了摇头:“不碍事,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被带离此处时,却还是将指缝打开了,牢牢看了一眼那灰扑扑的墓碑。
上刻几字:东馥之墓。
她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哭,她连熏池造出这样的一个墓碑是为什么都不知道,分明是他亲口说出那些令她心碎的话,亲手将云生裂天剑刺入她胸膛,却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般,竟造了这样的一个墓。
他以为她死在了承越山么?
那里面,埋的是什么呢?
她不想去思索。
一众侍卫将她抬至住所时,东馥这才瞧见,原来此处就是从前的一处小池塘,里头只是简单地长着些荷叶,夏季来临的时候蛙声一片。也不知是何时将那池塘给填了的,竟盖成了如今这样的一间宫殿。
这宫殿名为“水鹿宫”,不知是何含义。
东馥谢过了那一群侍卫,便进了殿中四处走动,这里头装潢极其地简单,但装了药粉的瓶瓶罐罐皆摆得整齐,床铺与桌面一尘不染,故想来那九尾狐影鹊,应当是个爱整洁又细致的少女。
不似她从前,桌上堆了药罐也就堆了,不妨碍配药便好。床榻乱了也就乱了,心情好了再去收拾便好。
在卧房中坐了会儿,东馥才想起应当接手影鹊的活儿才是,便起身去药房看今日的药单子。
从前她在奇丹阁里的时候,侍女每日都会送来几张药单,无非是让她配些香丸,美颜药膏,花瓣泥之类的。后头两样是宫中一些小仙子每日都要的,香丸嘛,便是熏池每日所需的东西。
他沐浴习惯还算不错,不似别的上神们要准备大大小小的东西,他只需涤星池的星光露水,洁身用的萤粉,还有香身用的香丸。
这香丸,便是东馥在调配。
这会儿她到了药房,桌上果真有几张雪白雪白的单子,便抬手去拿,一看,上头落了些轻尘,应当是几天前的东西了,便又放下了。
手指正离了药单要收回,却闻一阵哗哗声,一张写了些文字的纸乘着浅紫的光徐徐飘来,从门口飘到她面前,悬着不动了。
她目光扫过那单子,下一瞬微怔,抬手便将单子拿住了。
这是熏池的字。
是张药单,上头只是要她做香丸,写了配方与上交时辰,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字体仍是大气又温和的,一撇一捺极其耐心。
东馥拿着它,长睫缓缓垂下。
她听见自己的呼吸从平稳变得缓慢悠长,她将那药单轻柔地放在胸口,动作像是在拥抱。她能感受到那上面熏池残留的余温,被她手掌的温度捂得愈发温暖。
“熏池……”
只是念出这个名字,就觉得心里所有的委屈都涌了上来。
在这空无一人的地方,东馥听见自己得眼泪落在纸上的声音,她将头埋得很低,将哭声锁在喉咙里,那药单被手指的力气揉皱,指尖却在轻微颤抖。
“熏池……我在你面前啊。”
这声音只有东馥自己才能听见,带着浓郁的哭腔:“我就在你面前……你会知道自己盯着的人是我么?熏池……三百年来你会偶尔想起我来么?我好想你啊……在承越山的时候我后悔过,我好怕……好怕死在那里,连再见你一面都做不到。若我死了,变成了鬼族,进不来你这充满了神光的宫殿……但是熏池,我活下来了,我活着来见你了,你却不知道那是我。你看着这张与我相似的脸,可会……可会有一瞬想起我来么……”
宫殿之外传来遥远的乐声,那是熏池最喜欢的歌舞之声,而她在这平和欢快的音乐中哭成了泪人,有不知来处的风将她额前碎发吹起,若有似无地带着几分莲香。
东馥记得,熏池的母亲乃是天地初开后立于水中的第一朵莲,所以熏池的原身也是一朵莲。
这莲香是那样好闻,比寻常的莲要甜许多,她在泪眼朦胧中抬起眸子看了一眼打开的门窗,却是空无一人。
哭完了,便是长久的趁机。
待一个时辰后,心情沉闷的东馥将香丸都给做好了,小心翼翼朝着钿螺木盒中装的时候,沉浸在回忆里的思绪终于清楚了那么一分,她蓦地想起狐九纵眼下不知在哪里,也不知有没有什么危险,手里的动作就这么顿着了。
愣了片刻,收神垂眸将手中的活儿做完,匆匆赶去熏池沐浴的涤星池下头,上了六十六层金阶,将香丸亲手放入那池边冒出半截的水晶台上,顺道再看看空无一物的涤星池,才安静离去。
东馥是很喜欢涤星池的。
她从前就幻想着熏池能够大方地让她去涤星池洗个澡,因那里头亮晶晶的水皆是夜晚的星光凝成。
涤星池这片池子的材料,是熏池从三神之一的武罗神那儿换来的,武罗是神界与九州最美的女子,曾被现任天帝少昊所欣赏,送了她一块巨大的星辰碎片,光亮如镜,给她当镜子用。
武罗的宝贝有很多,这星辰碎片因是少昊送的,她为了表达自己对这礼物的喜爱,便将这东西摆在了自己神宫中主殿的殿门上方。只是某夜她闲来无事在神宫中走动,走到这主殿,却发觉那巨大碎片中凝了些水,她奇怪那日并未下雨,何来的水,驾了云上去一瞧,却觉那些水很不寻常。
后来几经琢磨才晓得,这巨大的星辰碎片能够在夜里凝聚星辰的力量,将星光月华皆凝结起来,变成银白的水,且无毒无害,喝了还能增加修为。
但话说回来,三神喝了这水,与喝了寻常的水并无区别,因他们的修为早已了无边际,区区星光实在算不得甚么。
熏池当初买那大碎片,花了好些心血。
武罗要了他原身的一片莲瓣,六件凤羽织成的披风,熏池成神之前写的诗歌本儿,还有从前黄帝亲手雕刻并送给了熏池的一只木兔子。
其中两个,皆是熏池的心爱之物。
但他为了能用星光洗澡,也忍痛割爱了。
那时候,熏池给东馥说起这些的时候,笑了笑,用一种很轻的语调说:“其实本上神知道,武罗要本上神的诗歌本做什么。”
她听得正带劲,问:“为什么啊?”
“在很多年前,我、武罗、泰逢,陪着先帝征战天下的时候,武罗曾爱上了一个人,那人只是军中小兵,但实在是个很温柔的人,后来他们发生了一些无可奈何的事情,那人离开了,武罗找了很久都找不到他。本上神的诗歌本中……曾记载了那人写给武罗的情诗,且是他亲手所写,所以武罗要本上神的诗歌本。”
说罢,熏池笑着将东馥盯着,深邃的眸子里像是流动着星光:“若是有天,你很喜欢的人一言不发就走了,你会找他多久呢?”
东馥想了会儿,摇头:“我不会去找他。”
“为何?”
“除非是他被谁拐走了,或是遇了险才不见的,不然我不会去找他。”她说着,面上红了红:“若他心中也有我,应该晓得,他不见了我会难过,他若是狠心那样久走掉,我才不去找。”
熏池露出个有些邪气的笑,但也就是一瞬,忽收了笑容,低声问:“若哪天,本上神不见了呢?”
这话说得东馥脸更红了,她那时候已是很喜欢熏池的,也晓得熏池有时候很自恋,但她没想到,他竟能开出这样的玩笑来。
眸子一抬,想要反驳点什么,却见那人眼睛里的神色异常认真,且……还带了一分她看不懂的悲凉。
是悲凉么?
她看着像,却又觉得似乎跟悲凉有一点差别。
如今想起来,东馥有些懂了那个眼神,可分明不可能,熏池不可能露出那样的神色。
露出在她看来,犹如对生命离去时的无奈与悲痛,犹如看着万物枯萎却又无可奈何的痛苦……一般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