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兰出族去了。”
案旁坐着的人低头翻了翻手中的竹简,额前发丝将他面上咒文遮挡些许,片刻又抬起头来:“怎么都不坐?”
狐九纵正望向东馥,不知要怎么说,东馥倒是很快开了口:“父王,之前父王对女儿说要去九州敖岸山一事,女儿不想与琅玄同去,想将搭档换成阿心,还请父王答允。”
罗刹王饶有兴致地将她望着,半晌,红瞳缓缓挪动,似在看她身后,惹得她两人也回过头去,却见琅玄不动声色立在琉璃檐影下,橙色眸子里似有什么在微微闪动,见东馥看着他,轻笑道:“真巧。”
东馥默不作声将头扭开,却见狐九纵仍是盯着他。
琅玄进了殿,朝罗刹王行了一礼,行至他面前轻声说了些什么,只见罗刹王面上神色淡然,略一点头,问他:“明日便出发?”
琅玄颔首。
罗刹王又一点头,他便退下几步,转身冲东馥与狐九纵笑道:“先走了,来日再见。”
东馥望他一眼,道:“保重。”
话落过片刻,回头去瞧琅玄的背影。
眼下正值春夏交际之时,族中虽煞气浓郁,却仍是开了满树的火红花朵,远远望去,如层层堆叠的灼云。卷了暖意的风吹过,便落下一片纷纷扬扬的红瓣,而琅玄沿着大路走,恰好走在那花树之下,火红的瓣子落了他一身,从殿中看去,似沐了一身鲜血的战士,哪怕是血雨纷飞,姿态却仍无悔。
“本王,本是不允的。”罗刹王起身离了书案,一道低沉声音将她思绪引回,缓缓行至她俩身前,瞳色将眼中光华衬得愈发锋利:“只是琅玄恰好要去血魔族寻他长姐,似乎有要事商谈,便不能参与计划。”
狐九纵带了笑意道:“所以,伯父……我能随东馥一块儿去九州?”
罗刹王也勾起嘴角露出个笑:“若我家孩子已将去九州的缘由告知了你,倒也无事。你看似不定,心却能静,由你与东馥一同前往,本王倒也没甚太大的反对声。”
“伯父给了我如此高的评价,小女真是好开心啊。”狐九纵扭头瞧瞧立在一旁不言不语的东馥,凝视半晌,忽叹了口气,上前一步靠近了罗刹王,轻声道:“东馥那边,我不会让她再与那上神有甚交流,我晓得,她还是忘不掉那个人。”
罗刹王点头,目光也停在东馥身上,想她从小到大都是个心软却固执的孩子,如今成了这样大约是扭不过来了,但心中应当还保留着从前柔软的一面,看见那熏池神指不定又要泛出几分痴情来,但除了她,却没有人更熟悉敖岸神宫,也是无奈之举。
能不能彻底断了念想,也在此次吧。
他思索着,忽收回眼神,道:“你两人随本王过来,本王要对你二人施展法术。”边说着,边朝宫殿里头走去:“前些天,熏池神手下的一位女药官前来魔界寻找药材,据说是只有魔界才有的植株,具体是哪一种却不得而知,紧随的还有一位保护药官的女刺客。那药官被魔族发现了,打斗时刺客从药官影子中显形,保护她,结果两人皆死于魔族之手。得知是熏池的人,便酝酿了一个计划。”
罗刹王声音浑厚低沉,似一匹微凉如水流的绸缎,东馥听着他说,脑中只凝着药官二字。
从前……从前她在熏池的神宫里为了还债,还她弄坏的那个宝物的债,也是在他身边当了许久的药官。
她从小学了些医理药理,做起药官来先头有些困难,到后面倒也得心应手。
也罢,她走了,他身边自有新人的。
不知那新人,在做熏池沐浴用的香丸时,有没有多添一些九香草,熏池最喜欢九香草悠长的气味。
想到此处,鼻尖发酸。
忘不掉……无论如何都忘不掉,无论如何那人她都是爱着的,与她的恨一同缠绕纠结,无论如何都分割不开。
往日的温存在眼下想起来,仍会觉得那般快乐。
前头的脚步声停了,东馥回了神望去,却见一间生满冰晶的密室,地方不大,寒气涌动,冰晶长得四处皆是。中间有处空地,两块冰柱似巨大蔓藤般长出,将两人裹在其中,看着便像那两人也是从冰里长出来的一般。
走近了瞧,才见是两位少女,皆是乌黑的发,其中一个还生了九条雪白的尾巴,面容却与东馥有七分相似。
东馥一见便愣了,上前几步伸手去抚摸那坚冰:“父王,这人……”
罗刹王便看着那长了尾巴的道:“的确是与你长得有些相似,她便是那个药官,本王是打算让你附身于她的,恰好,你在熏池身边也是做过药官的。”
说罢,回头望向自己女儿。
东馥望着那九尾狐少女,心中有许多复杂想法,面上却是一片淡然,缓缓道:“熏池不会发现女儿身上的罗刹戾气么?”
“若直接附身于她,自然会。”
东馥疑惑:“那?”
“本王会将你二人的魂魄提出,身躯便暂留魔界,魂魄入了冰中两人的身躯即可。”
狐九纵道:“那要是咱们遇见危险,光有魂魄也使不出法术啊。”
话落,只听得叮当两声,罗刹王由袖中摸出两枚血红的水晶串,一串细碎的红晶皆由发光的红线系着:“这两串唤作‘通灵音’,遇险则摇动,自有人去救你们。”
东馥低声问:“谁?”
她爹笑了,盯着她的眸子:“天地琅玄。”
她便不做声了。
话说回来,东馥长这样大,见她爹施法的时候也不多,一次是她爹震怒时挥袖闪出一道红光,将手下给打出老远,一次是三百多年前将她关到火狱里去时,脚下的法阵美得好似最精密的图腾。
这次,是第二次。
红色的戾气宛若熊熊烈火腾升而起,带着与颜色极不相配的冰凉,迅速袭上东馥与狐九纵的身躯,东馥只来得及看他爹立在戾气之中,神情严肃,面上咒文隐隐发光,似独立火中的君王。
而后只觉得自己变得很轻,被红光托上半空,朝着冰中的人狠狠撞过去。她在混乱的思绪中想要闭眼,却发觉没有可以控制的部位,那红光将她带着撞入了冰里,却并未听见意料中的破碎声。
身上的感觉,似都舒坦了。
但当东馥反应过来时,才发觉自己竟是在冰中的,心中一慌,蓦地想起方才大约是她爹施展了法术,将她与狐九纵的魂魄转入了冰中那两人的身躯中,这才稍稍安定。
眸子一转,望向冰外的她爹。
也不知是这房中寒气太足,还是罗刹王的面色愈发白了的缘故,她只觉得她爹看她的眼神就像是瞳孔凝了冰,寒气从火红火红的眸子里渗出来,似在看一个陌生人,又或是一个困在陷阱里的猎物。
东馥慌了,不知她爹为何要那样看她。
她想张嘴喊一句什么,却发不了声。
她在冰里,动弹不得。
隔着坚冰能看见她爹一步步朝她走来,仍是那副没甚表情的样子,唇边的线条微微紧绷,而她与狐九纵原本的身躯便倒在他后头。
罗刹王在东馥跟前站定了,垂眸望她,眼中有轻波一般的涟漪微微拂过,随着红光绽出,冻着两人的坚冰皆碎成粉末,随屋中劲风飞旋起来打了个转儿,留下一片晶莹的痕迹,消散了。
东馥落地的一瞬,因不是自己的身体,有些不习惯,便反射般伸手去抓住了她爹的衣袖。
微有些厚重的布料,传达来很安稳的感觉。
她略带疑惑地抬眸将她爹望着,她爹也回望她,道:“你的魂魄被谁动过手脚么?”
这话问出,吓得东馥只觉一盆冷水浇下头,反问:“什么意思?”
罗刹王见她面色也有些发白,盯着她思索了会儿,却是摇头:“没事,也没甚大碍。方才施展移魂,你有不舒适的地方么?”
东馥道:“没有,只是觉得飘了起来。”见一旁狐九纵也是满脸担忧的样子,又道:“没有不舒适。”
“伯父……她魂魄出了什么事儿吗?”狐九纵两道柳眉快缠到一块儿去了:“这样子能去九州吗?”
罗刹王垂眸,目光不知落在哪里,只是缓缓来回走动,神色瞧着带了些疑惑,又带了些探究,最后停下来,开了口:“她三魂七魄聚得很拢,跟寻常罗刹不一样,像是用什么事物强行绑住了一般,只是又看不出被什么绑住了,瞧着,像是三魂七魄是一个整体般。”
话落,面前两人皆不说话。
狐九纵大气也不敢出,眸子缓缓望向东馥,只见她神情虽冷,眼里却点着些疑惑,想来是不知道自己的魂魄为什么会那样。
半晌,东馥道:“既然三魂七魄并未少了哪个,也是对女儿没有影响的罢?”
“应当没有。”
她略一颔首,将狐九纵拉着:“那父王,眼下便让我们去九州吧。”
罗刹王盯了她一会儿,点头,脚下绽开一枚淡红的法阵,不断扩大,将她两人也包括其中。
浅浅红光中,狐九纵将东馥望着,忽觉心尖有些痛。
她知道,她为何这么急着要去九州。
伸手将东馥的肩握着,想要说什么,身子却蓦地一阵腾空,眼前景色像是被水冲开了的彩墨,再凝聚时,已是到了一处绿水青山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