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過的鳳凰木不算少了，沒見過如此彆扭的。先說外型吧！真不知道該稱它「鳳凰樹」還是「鳳凰花」、稱它「一棵」還是「一株」？說「一棵」吧！鳳凰木該有的像是橢圓形羽片對生形成中肋葉脈扇面、開闊傘形樹貌、樹幹基部根瘤菌以及基地突出的板根……統統沒；反而疏淡無有半片羽葉的姿形較接近盆景，算它是「一株」吧！
可這株放大的盆景內心顯然樂過了頭，花球動輒怒放滿到最高枝！減低了它該有的乾枯神韻，拉往特立獨行那邊或者說個性，另外可疑的橘色花瓣，老實說，偏離視覺上傳統的紅，這樣的誤差，不致傷害你的感情，只讓人有些愕然。偏離哪種傳統呢？「真」的鳳凰花，花瓣、花萼、花蕊，包辦了紅色系裡大紅血紅豔紅酡紅一切重紅系，如為生命造像，開完花還負責結出長條形深褐色豆莢，裡頭暗藏斑紋種子，最好玩的，有毒，紅成這德性能沒毒嗎？熱情的加勒比海地區人民，持有毒的豆莢敲打音樂，叫「沙沙」（shak-shak）。眼前這株，光開花，沒半條豆莢。
鳳凰木曾經是你的年輪之樹，每年打五月初，大大小小街頭巷弄的鳳凰木依序加入夏日嘉年華盛裝行列，帶著野性來到六月底然後乖乖收捎恢復綠色傘形樹貌；沒趕上開花的，等來年也等顏色。偏偏有脫序的，率性地不理會季節定律，沒種性規範，自成一路，更以顏色聲明：「都一樣有啥看頭！」夏至那天，花團錦簇，伴隨它周圍正常鳳凰樹當風吹過羽片小葉雪花飄落，同步瘋到最高點，絕無半點格格不入或不合時宜。你突然明白，夏天不是過去了，是另一輪來臨。鳳凰開花，為夏日定義出不同形象與效果。
鳳凰木早在那兒了，因此你一直以為它是南都原生種，沒其他名字也不需要其他名字，你曾一再見到它的別稱，卻完全不知道就是它，張愛玲〈傾城之戀〉裡，女主角范柳原、白流蘇南來香港在有名的淺水灣開始故事：
到了淺水灣，他攙著她下車，指著汽車道旁鬱鬱的叢林道：「你看那種樹，是南邊的特產。英國人叫它『野火花』。」流蘇道：「是紅的麼？」柳原道：「紅！」黑夜裏，她看不出那紅色，然而她直覺地知道它是紅得不能再紅了，紅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窩在參天大樹上，壁栗剝落燃燒著，一路燒過去，把那紫藍的天也熏紅了。她仰著臉望上去。柳原道：「廣東人叫它『影樹』。你看這葉子。」葉子像鳳尾草，一陣風過，那輕纖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顫動著，耳邊恍惚聽見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簷前鐵馬的叮噹。
——張愛玲〈傾城之戀〉
祖籍廣東，你甚至數回坐在張愛玲小說場景的「野火花」邊用餐，都不知道你和范柳原、白流蘇看見的是同一樹種，鳳凰木。經歷一場戰事，小說結束時，張愛玲給出另一個野火花象徵：
海灘上佈滿了橫七豎八割裂的鐵絲網，鐵絲網外面，淡白的海水吞吐淡黃的沙。冬季的晴天也是淡漠的藍色。野火花的季節已經過去了。
為了解你的這株鳳凰木之特立獨行，遂好奇的遍尋資料：「鳳凰木又名影樹、火鳳凰、紅花楹樹、火樹、野火樹、火焰樹、森之炎等。」這裡頭最誇張又傳神的樹名是「森之炎」Flame of the Forest，來自早年船隻經過海島，船員遠望森林裡鳳凰木開花，不明就裡驚呼道：「森林大火！」
原來你在這裡！你開始用另一眼光看待這場夏季的小規模森林之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