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我们到平时禁止接近的口字楼天台出操，从上往下看，发现口字楼中庭有金发俄国女人及孩子。我所属的柄泽班一课，均以试验细菌毒效果为名，进行过人体试验及活体解剖。口字楼中的7栋8栋，关押着日本宪兵以及特务机关作为‘特别输送’到‘731部队’的中国爱国志士，他们也被残酷的人体试验杀害。解剖室就在这个建筑物的内部。我自己到过的是7栋。二层关押妇女，一层关押试验中的人。
我们进行人体试验与活体解剖，观察效果。我参加过5次活体解剖。那是1942年11月底，我第一次参加人体实验与活体解剖，使用的是鼠疫菌。我现在还记得，最初的活体解剖对象是一名中国男性。他给人的印象是头脑清晰、有知识分子风度。他瞪着眼睛看着我，我不由自主地避开他的视线。这个男人随着鼠疫的发作脸色以及身体逐渐发黑。在他还有呼吸时，就由特别班将其光着身子搬上担架，送到我所在的解剖室。他被放到解剖台上。班里的军医冲我说，洗一下这个男的。因为我是第一次，手忙脚乱。我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当我用地板刷子刷洗他的脸时，非常犹豫。那时，手持解剖刀站在那里的课长给我递了个‘快点干’的眼色，我就闭上眼睛用地板刷子刷起解剖台上那男人的脸。军医把听诊器贴在男人胸前听了听，在听诊器离开的瞬间，解剖开始了。
……
我是按照命令，把解剖切下的脏器装入容器的。”
雪野慧质子浑身颤栗，中进一山描述的情景像清晰的画面，展现在雪野慧质子的面前。一个活人，一个活着的中国人，被脱光衣服，生生地抬上了手术台，打开了胸部腹部，掏出脏器……这是日本国军人干的吗？
雪野慧质子不相信事情的真实性，那些个神圣的日本军人，骤然变成了屠夫。
雪野慧质子使劲敲敲自己的头，想让自己回到现实中来。
“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我参与杀害了5名中国人。我不知道整个情况，但是，一般活体解剖都是几个班同时进行，我们晚上在澡堂遇见，彼此都问，‘你们那儿放倒了几颗’？实际是指每天解剖的人数。这些被解剖的人最后都用特设的燃烧炉烧掉，不留灰烬。
参与解剖的主刀的都是军医或技师，也有从大学来的讲师、副教授。还有几个教授。其中还有天皇任命的敕任技师。
那时我们还没有成年，他们打着‘科学没有国境，科学家有祖国’的口号，这条队训就挂在活体解剖地点的入口处。我们只认为在为祖国效力，现在想想，这个‘祖国’是以天皇为中心的国家。‘国境’却是任意宰杀爱国志士。我们所做的一切，是有罪的，我们所以这么做，是因为那个环境，既然走进了‘731部队’，任何一个人就没有第二种选择，除非你死。”
雪野慧质子看完了这篇报道，像一个脱水的病人，脸色苍白，浑身乏力。虽然她还不能承认报道中的陈述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也没有更多的证据提供佐证，但报道中所描述的过程太有真实感了，每一个场景、每一个细节，都可以化作动感的画面，不是有过亲身经历，这样的过程是很难编造得出来的。
雪野慧质子感情与理智在无情地厮杀，尽管白纸黑字就摊在她的面前，感情却极力排斥这种事实。他想起了那些右翼分子，那些抱着民族至上的“民族英雄”，面对这样的事实，会作如何感想。承认事实，即是信仰的坍塌，否认和掩盖，才能在心理上寻找到平衡。
但是雪野慧质子做不到，她的良知做不到。雪野慧质子的内心从来也没有遭受过如此沉重的摧残。
房间门轻轻敲了两下，爸爸赤尾隆太郎走进房间。
雪野慧质子连忙收了信件，赤尾隆太郎坐到她的身边沙发上，佣人为他端上了咖啡。
赤尾隆太郎看了她一眼道：“慧质子脸色不好，是不是太累了？”
“不。”雪野慧质子闻到了爸爸身上的酒味。
“心情不好？爸爸忙，没去机场接慧质子。”
“没什么，您派森木叔叔去了。”
“森木没误机吧？”
“爸爸，您怎么知道我要回来？”雪野慧质子突然问。
赤尾隆太郎愣了一下说：“这是大人的事，慧质子不要问。”雪野慧质子看见爸爸脸上毫无表情，觉得他高深莫测。
“爸爸，您在名古屋有很多熟人？”
“爸爸是议员嘛。”爸爸把腿盘在沙发上说。
爸爸刚过六十，自从妈妈去世后，爸爸像是突然老去了许多。雪野慧质子到中国学习前，爸爸和妈妈表面上感情很好，他对妈妈所处的危险应当知道的，而对妈妈的死处理得过于草率。这一点雪野慧质子始终不能理解，也不能原谅爸爸。
“爸爸，我早就是大人了，懂得独立思考问题。我们能平等交谈吗？”雪野慧质子严肃地说。
“慧质子是大人了。哈哈。”
“赤尾先生！”雪野慧质子喝道。
“对不起慧质子，爸爸喝了酒了，但是爸爸没醉，清醒得很。”赤尾隆太郎指指自己的脑袋说。
雪野慧质子能看出来爸爸没醉。她问道：“爸爸知道日本军队在中国哈尔滨进行细菌战的事实吗？”
“爸爸知道一些，不过那时爸爸没出生。”
“爸爸从地方议会到国会议员，既然了解哈尔滨‘731部队’的事实，又怎么看？”
“百姓的看法，同样会在议员里反映出来。”
“那么爸爸的立场呢？”
“哈哈，慧质子是审讯爸爸呢。”
雪野慧质子看着爸爸赤尾的眼睛，不说话。
“慧质子。”赤尾隆太郎顿了一会说道：“对国会议员来说，很多事情已远远超出良心甚至是事实的范畴了。日本国有13个党派，50年代中期，自民党在国会成为多数党，执政长达38年呀。到1993年沦为在野党，不到一年又实现了对政局的主导。可是自民党在国会里的席位在下降，直到现在都没有超过半数，不得不和其他党派组成政党联盟。自民党不可能像以前一样绝对控制议会和内阁了。至于‘政党联盟’，各自却有各自的利益。自民党内部的桥本、森、山崎、江藤、龟井等几个派阀争斗没有停止，在复杂的政治环境下，派阀之间的斗争可能会导致自民党的进一步分裂。日本几年里的经济衰退，国民对自民党不满，首相内阁的支持率降到了30%。1996年成立的民主党成为日本的第二大党，在野的右翼政党也存在进一步联合的可能。首相为了团结遗族势力，两次参拜靖国神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呀。这就不是良心所能权衡得了的。”赤尾隆太郎说完吮了口咖啡。
“爸爸的意思是，为了国会里的席位，只要可以利用的，政党和首相内阁就可以不顾及事实了？”
“慧质子，日本首相由议会多数党推选，国会决定，天皇任命，由首相组建内阁，内阁成员的半数是现任议员组成。这是日本宪法规定的。1993年以前，自民党总裁就任首相，因拥有议会的多数，所以掌握了政府大权。这样说来，议员的席位对执政党的确十分重要。”
“爸爸，我们讨论的是日本人对待战争历史的态度，您说的是日本国会。那么国会议员代表谁的利益？”
“国会不能代表国民的利益，就不可以取得民众的信任，议员的位子就无从谈起。自民党的经验就是为农村的发展和建设投入了大量的资金，取得了农民广泛的支持。这个事实足以证明爸爸的观点。”赤尾隆太郎放大喉咙。
“爸爸，日本兵在中国战线所作所为，不是日本一般百姓所能想象得到的。向国民证实这个事实，对日本国会产生什么样的危害？”雪野慧质子激动地责问。
“慧质子，我们今天不讨论这个问题，你很累了需要休息。”赤尾隆太郎说完欲起身。
“赤尾先生。”
雪野慧质子突然的吼叫，令他收住了脚。
“我有好多话要说，有好多问题要问。这么多年来，在重要问题上我从没有执拗过，妈妈也没执拗过。现在妈妈死了，她是因为公开反对右翼势力被杀的。您觉不觉得，得票的需要能大过妈妈的生命吗？”
赤尾隆太郎半天没说话，也许是雪野慧质子提到了死去的妻子触动了他的神经，情绪忽然低了下去。
“爸爸，您回答我，妈妈是怎么死的？是谁杀害了妈妈？”
“慧质子，妈妈的死只能是意外，是一起真正的交通事故。但是对妈妈的死我是有责任的，为了这个，几年来我内心一直不安。我没有及时制止她进行的调查，尤其是公开表露自己的观点。在北海道，在全日本，谁都知道秋贞美玑子是赤尾隆太郎的妻子，你妈妈的言论会被其他党派利用，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是你妈妈不听。”赤尾沮丧地说。
“爸爸，您是议员，既然对妈妈的事知根知底，完全可以制止这场悲剧发生，可它还是发生了。现在女儿也和妈妈一样，进行日本军队罪恶的调查，也会遭到妈妈的噩运吗？”雪野慧质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啪！”赤尾隆太郎猛地从沙发上跳起，一个耳光打在雪野慧质子脸上，雪野慧质子差点栽倒在地下。
“雪野慧质子太过分了！”赤尾隆太郎大声吼道，说完怒气冲冲离开了房间。
雪野慧质子捂着脸哭了起来。
森木一郎悄悄地走了进来，他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站在那里望着雪野慧质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