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如此吵闹!是大作吗,出什么事了?”屋内的忠相大声问道,门外的伊吹大作稍稍平稳了一下呼吸,镇定下来说:
“出现了,试刀杀人的凶犯!那个斜着一刀砍的杀人凶犯……刚才在宅门前将商人砍伤,现在正与本宅的侍卫交锋。”
“试刀杀人的凶犯?唔,是吗?”越前守装着刚睡醒的样子点了下头,但他似乎也觉得这样回答显得过于漫不经心,又不自然地补了一句:“那还真够勇猛的啊。”
“该如何应对呢?”“嗯,你先说说现在是什么情况。”
忠相总算起身了,拉开拉门来到廊边向大作了解详情。深深的夜,无月无星。浓暗的雾气包围着偌大的庭院,隐约可见远处灯笼的火光飘摇,好似漆黑的暗夜精灵在树木之间跳来跳去—那是宅内的侍卫们正在森严戒备。池子里的水泛出青白的光,风也停止了呼吸。只有三更半夜的寒冷在重重地喘着气,可以感觉出这寒气的背后弥漫着无声的紧张气息及剑拔弩张的杀气。忠相在脑海里想象着侍卫们严阵以待的情景,语气下意识地严厉起来。
“那恶徒很不好对付,正与他交锋的是谁?”“是岩城和新免,但无奈今夜偏偏雾气浓重……”“你刚刚说是在宅门前,那个被砍伤的人如何了?”“伤者似乎是商家的二掌柜,这一刀从肩头斜斜地—哎呀呀,那惨状实在叫人不忍再看第二眼……”“现在正在大杂屋?里治疗,不过估计终归是没救了。”大作的话里满满地透着一股利剑刺入人体内的毛骨悚然。“竟敢滥杀无辜行人!可恶至极!而且还在我大冈的宅前行凶,是想蓄意向我挑战不成!”两道浓眉抽动着,忠相对跪在脚边的大作疾呼道:“听好!你也去增援,将那恶徒砍死也无妨,快去!”大作即刻握着刀柄匆匆跑走了。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后,忠相悄无声息地回到屋内。他双眉紧皱,似见到了杀人场面一般压抑,一个人在心里自问自答起来。
“这一刀斜砍的杀人凶犯是个只有一只左臂的剑狂,这点我一开始便识破了。但泰轩即使是旧交知己,也毕竟还是自江户时代将一栋房子分隔租借给数户人家合住的住宅,武士宅邸中一般供下级武士和仆役长住。己以外的人,我始终还是要严守搜查机密。因而刚刚才只对他说凶犯大概是左撇子,而且一定有好几个人。这样做也不过是为了委婉地征询他的意见—”
屋内的泰轩已经扎好了腰带。若是为了大冈越前,从不向天下任何人垂首听命的泰轩也会不畏艰险挺身而出。“我都听到了。我出去看看。”“得了吧!”忠相笑道。“你要是受了伤,我怎么过意得去。”“瞎说什么呀。”抛下这句话后,泰轩又说。
“我只是在回去的路上顺道瞧一眼……我会再来的。”说着,笑声便已没入黑暗中,同来的时候一样,又消失在了庭院里。忠相追着喊了一声“当心点儿”,但也早已没有回应了。
越前守在灯下抱臂愤然叹道:冷酷无情的杀人凶犯!都是因了忠相的无德无望,才会让你这个人间恶鬼逍遥法外!
而泰轩已偷偷从宅子的暗处潜了出来。正当他拐过墙角之时,听到前方的宅门前响起两三声惨叫声,一个人影如迷离的烟雾般摇摇晃晃地飘到了他眼前。那人影忽地一下子停住了,泰轩透过雾蒙蒙的夜色一看,瘦长的身躯,前襟不整,腰带滑落,左手上握着的一把刀紧紧藏在背后。
“将活生生的人杀了有什么意思?”泰轩的声音里回荡着猛烈的斥责,“嗯?你觉得有意思吗?我从你身上嗅到了地狱的气味。”
然而那个人影一声不吭,好像被鲜血熏醉了似的踉踉跄跄,刀尖划在地上的碎石子中,发出“咔嚓”一声。
“我与你应该是见过的。嘿!过来!来砍我呀!”泰轩随口说着,同时又被一种极其异常的感觉所驱使,警惕地看着前方。有一瞬的错觉,以为那独臂的影子在啜泣,仔细一听,竟是一阵“咯咯咯”的发自喉咙的笑声,如同妖怪般阴森怪异。
“砍呀!怎么,不砍吗?若不砍就乖乖随我来!”泰轩缓缓转过身去的一刹那,后面的人影猛地一起刀,亮闪闪的白光便劈开黑暗逼向泰轩。
荣三郎将牙签挂在篱笆上,从井边走了过来。孙七端来了大麦饭在地炉旁等他。
千住竹之冢,一个晴朗明丽的初冬的早晨。屋檐边栗子树的树梢间露出了高高的蓝天,一只小鸟啾啾地叫着,在太阳底下飞快地掠了过去。
“是伯劳鸟吧。”荣三郎说着,往嘴里夹了一口大麦饭,又说:“果然还是乡下好,真清静。待在这样的地方,人都会长把柳质或竹质细杆的一端劈成数瓣的牙签。寿啊。”
说罢又很难得地将萝卜一排排摆在前面空地上晒,然后呆呆地望着初冬微寒的阳光洒在萝卜上。孙七也不说话,大口大口地吃着饭。一只鸡战战兢兢地想走进土房子里,抬起一只脚又犹豫不定。
“七五三节的时候人们都出门了吧。神田明神”阿兼婆将饭盆递了出来,向荣三郎说道,示意他添些穗子。“阿兼也一起吃嘛。我只是个吃白食的,又不是什么客人,你们这么客气我都受不了了。”荣三郎劝了一句,但阿兼也不去拿筷子,儿子孙七也没再多说什么,三人之间的对话就这么中断了。昏暗的农家里只有吃早膳的单调声音寂寥地在耳边响起。荣三郎也知道这是阿兼他们费尽苦心为自己准备的早膳,但心事重重的他依旧难以下咽。寡言少语的孙七吃完后便又默默地出去劈柴了。食客荣三郎与平常一样,立刻同猴子似的爬着梯子,钻进阿兼为他准备的屋子。其实也不过是顶棚一间狭窄的阁楼。诹访荣三郎无所事事地躺着。即使不刻意去想,眼前也还是会飘过阿艳的身影。
在首尾之松的那一夜,他在同左膳一行人的混战中与阿艳失散了之后,在风雨交加的大河上被船只奉行所的人追捕,日本为庆祝幼儿的成长,男孩于三岁、五岁,女孩于三岁、七岁的11月15日参拜氏神的仪式。
划着小船一直逃到对岸,上了岸后立即与泰轩分别,一个人守着坤龙丸在马路上等待黎明的到来……后来随着破晓的晨曦浮现在天空中,他想到了住在千住竹之冢的阿兼母子。
荣三郎出生的时候,由于生母奶水少,便将千住的农妇阿兼招来做乳母。阿兼有个儿子叫孙七,与荣三郎同岁,她也把他带来一起照顾。两个孩子打小在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伴,日子一长,阿兼便把荣三郎当成亲骨肉百般疼爱,荣三郎也把阿兼当成生母般敬慕。阿兼告职还乡后,荣三郎对乳母的思慕依然未减,每逢中元节和年末必去看望阿兼,母子俩小聚一阵。如今孙七取代了荣三郎,自己出钱买了块田地来耕种,虽然清贫简朴了些,但也还赡养得起年迈的母亲阿兼。
与自己喝同一个母亲的奶水长大的兄弟孙七平日虽沉默寡言,但人忠厚老实;乳母阿兼也一直把自己当亲骨肉对待。这两个至亲之人应该能暂时安抚一下自己这颗受伤的心……至少当前能给自己提供一个挡风遮雨的容身之所—出于这些考虑,荣三郎才来到了孙七和阿兼竹之冢的家中。
他在此住下之后也已过了一些时日,但阿兼婆和孙七认为武士也有武士的难言之隐,便什么也没问,而他也什么都不说。如此一来,荣三郎也不得不独自一个人承受着一切,他觉得身体越是空闲,心里越是空虚,寂寞和苦痛就越是难耐。
不知在多少个难以入眠的夜里,荣三郎蜷在满是油垢的棉盖被中,抚摩着枕边的坤龙丸,终夜以泪为伴。半夜呼唤着阿艳的名字从梦中惊醒。而荣三郎当然也不是甘于让情爱吞噬理智之人。对意中人自是思念万分,但还有自己在武场立下的誓言!要阿艳,也要乾云!由于性格使然,他无法舍十求一,而这一点也令他自己备受煎熬。
虽然只要每晚到首尾之松下往河里扔三颗石子并在那儿守着,总有一天会等到泰轩出现,可是熙熙攘攘的江户城中人海茫茫,阿艳的下落及乾云丸的所在都杳无音信,即使泰轩来了也无从帮忙。除此之外,还有弥生之事。还有鸟越的兄长藤次郎之事。
荣三郎的心快要与夜泣之刀一同落泪了。他就这么躺着,也不盖被子,后山引水筒发出的声音挠得耳朵有些痒痒的。然后他霍地一下坐了起来,在从窗子射进来的光线中抽出了坤龙丸。微暗的阁楼里,阳光透过一侧的窗子淌了进来,照在坤龙丸的刀身上,反射出的明亮光线在布满灰尘的屋顶中游走。
在这个幽静的初冬之日,荣三郎坐在千住竹之冢孙七家的二楼,将夜泣之刀中的那把短刀拔出了刀鞘,着了迷般久久地凝视着那刀身。他把刀身转过来又转过去,从刀根到刀尖不知来回看了多少遍,看着看着,竟觉得那由名匠锻造出的刚勇不屈的刀魂似乎附到了自己身上,于是转过眼望向窗外。
透过窗上的竹格子看去,深蓝色的天空笑吟吟的。一朵云轻飘飘地浮在遥远的空中,形如一只睡着了的小猫,那片天空的下方,是江户吗……荣三郎收起了刀,一转身靠到墙边,闭目沉思了起来。
纵然世间不尽如人意之事十有八九,他也一直坚信凡事总会柳暗花明又一村。然而这样的他近来越来越深切地体会到,世间万难难不过人的心。尤其是每当他一想到铁斋师傅的女儿弥生小姐时,便仿佛有千钧万鼎在捶自己的心。对于弥生,自己并非厌恶,并非一点儿也不喜欢她!可是,也仅仅是不厌恶而已,单靠这一点并不等于能对一个人付出自己的真心实意。况且,自己对对方无意,对方却还主动向自己示好,对自己一相情愿,如此一来反而会使自己对对方愈加无情无义。这在男女的情情爱爱中也是屡见不鲜。
荣三郎对弥生绝非彻头彻尾的厌恶,但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让自己喜欢上她,他对此也确是无可奈何。关于这个问题,他自己大概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荣三郎觉得已没有必要也没有办法让自己努力喜欢上弥生,这些想法反而又化为一种内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使得荣三郎远远地避开了弥生。
而另一个原因,当然是荣三郎早已对三社前当矢茶铺的阿艳心有所属。出身武家的阿艳纯真率直尚未情窦初开,而正因为情窦未开,她在情爱之事上才始终处于被动的一方。因此相对于弥生强烈主动的爱慕之情,阿艳那楚楚可怜的娇羞之态,宛如一朵被狂风大浪蹂躏摆弄着冲到人身边的海藻之花,有一种更强大的吸引力,使得荣三郎整个人都为之倾倒且深深沉迷。从情理上看,这也是不足为奇的。
如今这个阿艳身在何方?
那一夜在大河中的小船上,据那个钻进船内为阿艳做替身的女恶棍说,阿艳被本所的什么大人给掳走了,也不知她现在如何……一想到这些,荣三郎便担忧得坐卧不宁,日日夜夜备受焦虑的折磨,近乎发狂似的紧紧抓住跟随自己多年的豪刀武藏太郎安国。
但每次一看到武藏太郎刀旁边的坤龙丸,他也意识到当务之急必须先暂时切断自己心中的儿女私情,便又猝然正襟危坐,考虑起宝刀的事来。
乾云丸与坤龙丸!剑妖丹下左膳正乘着乾云在空中盘旋、在黑夜里游走,要将自己手里这把坤龙丸诱夺而去—相对的,自己也要在白昼中驾着坤龙丸长驱直上,召唤乾云丸!
这样为情所困下去可不是办法!堂堂武士怎能让情爱之乱麻纠缠于身而动弹不得呢咄!着实狼狈不堪!要斩断那些乱麻!对,在斩杀左膳之前,首先得用这坤龙丸的冰刃斩断对阿艳的妄念,若不化身为干脆利落心无杂念、不为所动不为所恼的剑士,是永远也不可能期望事遂人意的!
这些荣三郎都心知肚明。可一想到阿艳的事,他仍然还是心浮气躁地想将刀的事退居其次—这是感情与理智的较量。
再一想—若顺从了多门之意被他领去做养子,那阿艳与宝刀都将与自己隔绝。自己难以容忍这种情形发生,因而才怀着对兄长藤次郎的愧疚之心,刻意做出种种不端之举惹怒他并远离鸟越的老家,从而将家中的这些累赘抛掉了,不是吗?耿直规矩的兄长该是何等震怒啊!还有那五十两金币,虽说是为了替可怜的阿艳还债,但也并非找不到其他正当途径去筹措,怎么说也不至于偷拿兄长的印章去骗禄米商人。而这也是为了令兄长嫌恶才有意为之的。直到现在他仍在心底对兄长不住地道歉,可是这一切的一切,不都是自己为了将乾云与坤龙二刀归一的孤注一掷吗?
阿艳!不要恨在下,等刀的事办完,在下一定立刻去救你!
……荣三郎无意识地低声说道,不觉感到下一次交战的逼近,猛地睁开了充血的双眼。此时,屋后的寺院里响起敲击木鱼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少爷,茶泡好了……”阿兼婆爬上了梯子,朝阁楼里喊道。
“阿艳!阿艳呀!”一个声音怕被人察觉似的偷偷叫道,阿艳从午后的假寐中惊醒了。
醒过来才发觉自己刚刚做了一场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人鱼,被绑在海底的一块岩石上。周围的世界像覆盖着一层蓝色的帐子,模模糊糊的一片深蓝。身边飘着一丛丛茂盛的海藻,怪异的是,那海藻的顶端长着一颗颗果子般的人头。有源十郎的,有阿藤的,有与吉的,还有那个独眼的、脸上有一道可怕刀疤的叫左膳的武士。那些人头摇摇晃晃地从四面八方朝自己飘了过来,眼看就要咬上来了。阿艳惊恐得浑身颤抖,但双脚和腰都被海带一样的东西死死地缠着,让她一动也不能动,想逃也逃不了。想要大声呼救,口中也只是吐出大大的气泡,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