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他们真变得亲密无间,那种依赖的关系似乎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他一瞬间变成了一个需要有人看他哭肿了眼睛一天天变为痴呆呆的傻样。老师将红肿着双眼的林肃带到她面前,说她是最会照顾别人的人。她踩死一只蟑螂,他说,它那么美,你太残忍了。风刮起纸屑凌空飞舞,塑料袋罩在他的鞋子上,他说,你看多美。老师同学都叫他贾宝玉,只是这个宝玉只迷恋一个女孩子。
“嗨,去把你老婆叫来。”她想起那些声音,幸福得想哭。总有那些喜欢欺负弱小的学生,指着他的鼻子大叫,她总会突然出现保护他。她不知出于什么情感,容忍他动辄就将一颗男子汉的头颅埋进她的脸膛哭泣,她以为,那便是他与她蓦然开启的心扉交流的方式了。她从未对此表示过怀疑,她稚嫩的情怀因为他的依赖而匆促地成熟。
她不知道感情还可以凭什么方式进行和加深。他没有对她表达过爱情,她以为那只是文学的一个手段,只是他翻动的书页里用以勾起人阅读兴趣的台词,一个电影手法。她一直这样以为。多年来因为与他那样骨肉相连般的友情,也没有男孩子推开总是哭哭啼啼的她的伙伴对她说一些别样的情话。现在,她似乎明白了:他娶她是为了感恩。只是为了更方便地扑在她怀里把不敢示于外人的软弱释放,你见过一个男人那样的哭泣么?那小子,就像咱们家梓莲散失掉的胞弟。她的父母不太乐意他们在一起,但也没有阻拦他常跑来将脸埋在她的怀里痛哭流涕。即使她不长他五岁,也许她依然会像姐姐那样照看他。在她的少年时代,就有这样根深蒂固的责任或誓约。
七十九
如果我现在单身,你会不会嫁给我?这样问那个女人的时候,他其实不确定自己的问题本身是不是成立,他只是感到失落就随口发出了那个问题。你现在不是单身我不也跟你在一起么?
她的话也可以这样说,你不是单身但你照样跟我在一起。总之聪明的女人会让人感觉不到轻松,他想,这另一个女人之所以跟他在一起是因为她那个理直气壮的理由,那就是另一个女人所熟悉的她根本不爱他,这其实是个谁都知晓的事实。所以,那个女人并不觉得疚欠或羞耻。并且她似乎隐隐地感觉到她们的父亲还挺乐意她这样做。
亲,我感到——难过。他将脑袋埋进那个女人的胸部。你得学会让自己开心,这很容易做得到,相信我,试试看。另一个女人刚洗过头,洗发香波的气息弥漫在他们祼露的身体的四周。另一个女人的右手食指上戴着一枚散发着假金属鄙陋亮光的指环,那是他买衣服时所得的赠品。不管给另一个女人多廉价的东西另一个女人都愉快收下这令他感动和愧疚。她几乎不接受他的任何礼物,事实上,她后来做的兼职英语教师的工作他以为也是为了逃避他的供养,她想完全经济独立并不是一时兴起。那是后来,她完全辞去报社里做的事。她不化妆不戴首饰,他不知一个女人还能对什么感兴趣,她专心干的一件事就是网上淘衣,看电影,购书。专挑奇装异服。还有一件事,她自考拿到几个证书。这些都不是目的,只是她一时来了兴趣——目标的实现不外是幻影,愿望和需求会以新的姿态出现。她说。后来,她的兴趣发生了转变,他想,那主要是因为她没有经济来源了。他送她无论有多新奇贵重的礼物她都会说,拜托,别那么假。哎,当女人接受你的礼物时,如果不是为了给你面子就说明她心里有你了。
他长长地叹气,手搭在另一个女人丝缎般光滑的茶色皮肤上,来回在那块淡红色像一只昆虫一样的痣上摩挲。另一个女人咬他的耳朵,在他的肩窝里留下一排幼兽所有的那种牙印,他笑起来,在心里发出舒畅的赞叹。暖融融的床铺间全是另一个女人的气息还有过分浓重的油漆、木料、汽油味,床头柜上,放着专属于他的睡衣和护肤用品,以及他所嗜好的一些小玩意儿,战斗机、火车头模型,一个相框占据了一半空间,那是另一个女人远远地在站台上对着你们正开出站去的机车头照下的,还记得那次么?酒吧里,叫什么来着,他说要带另一个女人去看怎么开火车,另一个女人真去了,隔了另外两列货车在镜框里捕捉到他的身影。他坐在副驾驶位上正和你争论完全忘了头天晚上对另一个女人许诺过什么,所以,照片中的脸颊看上去歪歪扭扭,不过另一个女人说,就喜欢他那样子很泼皮很流氓的感觉。右下角有几缕模糊的正在臆想的头发,他避开那些头发转过身,盯着那里另一个女人的脸。
相信她的身体,但不要相信她的思想和情感,他为自己的恶意和无耻感到快意,抚摸那枚假的指环。买给另一个女人贵重的礼物,那多不值。可如果代价是用来装扮她那令人荡气回肠的脖颈,兰花一样的手指,那将另当别论了,吁——那些东西只会成为累赘,她那光耀的肌肤用不着这些俗物来点缀和衬托,他欣赏的就是她那点轻佻夹杂几些儿狂妄的任性和孤绝。
他抚弄着情人的身体却想着老婆的美妙这多荒唐啊。姝缦,开下窗。他感觉到一阵窒息。他不是有意要使另一个女人保持清醒。另一个女人觉察到他神思游移起身拉开了窗帘背对着他站在床前。南山上植物园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一个倾斜的角度,另一个女人幻想有一天能与一个男人正大光明地在那些碎石子路上散步,此刻另一个女人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温良。
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从床上翻起来将另一个女人扯入怀抱,给另一个女人不可抗拒的诡计和力量想以此蒙混过去。
他知道另一个女人对还在设法淡去的那段无望的感情里流血,他不该这么残忍。她做了人流手术。这个没打算让另一个女人知晓的事实此刻他喘着气说出来似乎可以弥补总会在不经意间要犯下的错误以及——后来他确实感情真挚感激涕零地体会到这另一个女人对他的好。
她是对的,另一个女人推开他的亲吻阴沉着脸说道,至少对那孩子来讲是一件幸事。一团红晕在浓重的眼影部位向脸颊漫开,另一个女人的脸颊灼热,紧贴着他的肌肤。这又一次勾起他的情欲。
好奇怪啊,另一个女人那茶褐色的皮肤可真让人捉摸不透,另一个女人的眼睛为什么是蓝色而不是她那样的珠贝色。
这栋房子才装修好,屋里到处散发着各种各样令人难受又令人向往的气味,另一个女人不等这些气味散尽就搬到这来住了。钟锦言建在南山上的又一个形象工程,另一个女人全部的积蓄都用在这了。他没问过另一个女人钱的事,初拿到钥匙那天,他带着他自己前去庆祝。后来,还去过几次,他拿另一个女人给他的钥匙开了门,然后坐在一张铺在报纸上的床垫子上给另一个女人打电话。往里运家俱时他去搭了把手。另一个女人永远不会知晓,钟锦言的这所房子无论在哪个多么微不足道的城市里都不可能找到这么低贱的价钱,如果知道了,另一个女人可能就不会搬进来住了。但他知道,他了解海城房地产业的行情,但这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如果她知道他出现在此的频率如此之高,她可能当初就不会拒绝做它的主人。
八十
阳光很炫,他从一阵跃动的阳光下走进来,望着她,仿佛他的目光具有穿透力,一下穿透了她的脸膛使其一下变得通红。她将身子扭来扭去在空荡的屋里穿梭以此掩饰慌乱。
他停在一片光辉下,闭上眼睛,将手指举起,放在额头那里。他说他永远都能触摸到母亲最后留在他额头上的一个跟他道别的吻。他被怀念划伤了魂魄。他现在才后悔,他本该紧抓住母亲不让她光阴一样无声溜走。永别就那样坍塌了他男子汉的坚忍和气魄。
他想它应该死掉。可是他告诉她,它死不掉,因为思念像伤口一样,在心里升腾一次,疼痛就热烈一层。
他的眼中充满了思念母亲和对父亲一种无法言说的感情的泪水,她拉他走到屋子的阴影下,避开强烈的光线,她看清他脸上的泪水。她没有嘲笑,而是将他的头按在胸前像抱着一个孩子。她安慰他。阳光撒在她的小床上,他渐渐觉得身体暖和过来,炎夏的天气,刚从家里走出来时他感觉浑身冰凉和僵硬。
他常想,那正是死的样子。那正是天堂的另一种流浪。他以为父亲会狠狠揍他一顿,然而父亲没有,而是从眼角落下几颗泪来。他讽刺了他,用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词汇。他渴望被揍,揍得浑身流血,流出最后一滴。他想要那样的结果。父亲的眼泪让他感到无处可逃。他抬头看着她,她怀抱的温暖烘干了他的泪水。她躲开他的目光,仿佛因为猛然意识到刚才抱在怀里的不是小孩子而有点慌乱,又仿佛他那样的目光能让她燃烧,两手撕着裙角的一根线条,她的脸颊真就烧起来了。他觉得一股从未有过的热血沸腾的感觉布满了全身,它们漫延过脚趾,四肢和手心,哄一下冲到脑中来,他听到自己浓重的喘气声。热吗?她起身去卫生间拿毛巾。她用湿毛巾擦他额角渗出的细密的汗珠,她的双眼亮晶晶的,湖水一样蓝而透明的光,他又感觉到思念的热烈和疼痛在心间漫爬升腾。他再次扑到她的怀抱里,脸颊紧贴着她温热的突起的胸口。他听到她紧张压抑的喘息,他伸出两只笨拙的手按在那里,她像受到了惊吓,哆嗦了一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妈妈。”
她发着高烧似的哆嗦起来。他的声音刺得她的耳膜发颤。她听不懂那个声音。只好不无怜悯地环抱住他。
他被蓝色的香芬灼伤,他像婴孩那样抓着她的胸部。他感觉那阵热浪在退后,一条长大了的伤口。蓝的透明的光在游走,完全散失流走了。他的身体重又变得像刚进门时那样的冰凉和僵硬。
她仍在哆嗦,像一缎丝绸那样不真实地绽放。脸颊和嘴唇像发高烧那样蓝得灼热。
她感觉到他皮肤的温度变化柔声安慰他。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蓝的灼光。他们用近乎绝望的目光注视着彼此的眼睛,她看到他眼中的神情仿佛一不留神她将会死去那样,而她灼热的眸子因为疑惑和羞耻渐渐就洇了一泡水,他紧紧地将她的手抓在手里正像婴孩紧紧抓住母亲。她灼热的气息渐渐地偏离他,她抬起头来盯着他。
“你存心来羞辱我!”
他的哭声先她而起。她抽泣起来,蒙住了双眼。她已冲向悬崖边准备为他粉身碎骨,而他的眼神轻轻飘了一下就将她赴死的决心击个粉碎——就在这般的勇敢和羞耻心之间她不知所措地抽泣起来。她不明白他在哭什么。
她来不及顾及自身。因为,他将头抵过来,埋在她怀里索要她的安慰。哭泣是他必做的一样功课。是一种她隐隐感觉得到的强烈得无措的情感的排泄。
他庆幸自己很多个在认为自己必须去寻死的时刻没有去寻死而来寻她,他庆幸自己仍旧活着感受到她的抚慰,他无法控制这种强烈的悲伤又喜悦、感激又无措的情感时只好俯身将头抵到她的怀抱,夹杂着对一个永恒迷梦追随的甜蜜和孤独,他轻声的扭曲的嗓音这样告诉她:
“我一辈子都要保护你。”
她代他迷梦中的人紧傍着他的孤独,她不知要给他深情的抚慰还是只给他安抚婴孩般那种柔软又安全的拍击。
她一生都在这种困惑当中。他们赤裸的身体紧靠在一起摊在那张婴儿时她就睡在上面的小床上。像安抚一个婴孩那样她不断地安抚他逃离哭泣的绝境。
“妈妈。”她理解那种母子失散的孤独绝望,好原谅了他一遍遍迷乱的呼唤和依靠。他让她相信,美艳的死亡,正像每一次花开。他一直都在做着那样一个美艳的决定,即使与她彻底依靠在一起。照顾他的需要是她与生俱来的本能,也许,缘于他母亲的那一道意味深长需要她一辈子解读的目光,也许,仅仅是因为他只有她一个人可以依靠。
她忘不了那许多个声音。种种音质、音色及那话里的含义每次回忆都会不同,她的思想和心灵间的震颤也会不同。顾虑、疑惑、庆幸、喜悦、幸福到如今只剩下绝望的羞耻心。
那些个他们将赤裸的身体紧靠在一起安静地躺着的夜晚、他疾病一样无法控制的那声声呼唤:“妈妈”、他会猛然抽泣起来将头埋进她的怀抱强烈得让她没有理由怀疑和区分的深情这时让她想暴跳如雷,绝望像刀子,一下一下往肉里划,他那神经质的对死亡和对接近死亡的种种方式的迷恋和试验,她承接的痛楚和难堪,全成了指向混沌感情世界的嘲笑声。
窗外,晨练归来的老人相互搀扶着上了台阶,一对情侣在吵架,男孩子捉住女孩子的手,女孩子不闹了,撅着嘴任男孩子道歉。他捉住她亲吻。青春的活力太阳光一样耀眼。他没有向她道过歉,他们之间似乎没有要道歉的时候,他们生活得太安静了。少爷——为什么我们不来点争吵呢!交通警的灰制服上一排闪闪发亮的口红印儿,有几个行人围在那微笑观看,有人将腿搭在他的脚上拍拍打打,从小腿直拍到大腿,一阵暗沉沉的啪啪声在灰蒙蒙的天气里稀稀拉拉地直传到四楼的办公室里来。她站起来倒了一杯水,继续坐在窗前盯着那些口红印儿。会不会是个女孩子,可能是个中学生弄上去的。她想起往返于两个城市间的大学时光,每日都期待着假期的到来好奔往另一个城市。有个抱孩子的女人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交警身上,她那认真又颇为自得的语气令她看上去傻乎乎的,孩子跟着她念出了那个单词:love,母亲亲亲小孩的脸,一阵汽车喇叭淹没了那个声音,这阵声响过后,交警前的声响重又响亮起来,梓莲似乎听得见那个尾音惬意地翘起,那孩子笑着,梓莲也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