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九点钟,儒州报摆在了郭雪江的案头。郭雪江开始习惯性地读报。其实,报纸的每一篇稿子他都看过了,此时只是怀着收获的心情再浏览一遍,当然也为了看一看有没有错误。以往都从头版头条看起,这回郭雪江直接翻到了第二版,眼睛钉子似的盯在那篇因贿选要对簿公堂的稿子上。聚精会神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心里更忐忑不安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响得那个急促和突然,把郭雪江吓了一跳。
是王彪的电话。王彪从天涯海角拨通了儒州市报社副总编的办公电话。王彪说,他昨天就有一个不祥的预感,事情没有他们想得那么简单;结果,今天就验证了,十分钟前赵部长给他打电话,叮嘱再三地指示:关于村委会换届选举,只能正面报道,不能有任何负面的东西出现,这是市委的要求,是许书记的要求。
“那怎么办?”郭雪江问。
“现在还来得及,雪江,赶紧去邮局,把今天的报纸全部收回来,一份不剩。换一条稿子,从新排版,尽快交印厂,争取明天出报。至于今天的报纸为什么没出来,你随便找个理由——要不就说印厂机器出现故障,跟赵部长汇报一下,应该问题不大。至于高耀武那边儿怎么对付,我回去再说。”
郭雪江一口气说了三个“好”。
“雪江,你辛苦了。这件事,一定办好。”王彪在天涯海角那边儿手捂着话筒许诺道,“办好了,我照样奖励你。”
八
孙祥的右腿被一伙陌生人给砸折了。
那是王彪从海南回来的第三天,当时孙祥完成一次采访,搭电视台的车回单位。刚从车上下来,身后突然有人拽住他的头发,狠狠地向后一拽,同时后腿弯子被猛踹了一脚。孙祥仰面朝天倒下后,几个人争着伸出脚向他踩来踢来,他一手下意识地护住脑袋,另一支手死死地护住相机,大声嚷着:“各位各位,你们哪部分的?无怨无仇的,有没有搞错啊?!”。
一个人阴郁地问:“你是孙祥吗?”
孙祥立刻说:“是,我是儒州报……”
话音未落,孙祥的右腿就受到了那角铁的狠狠一击,他“嗷”地一声尖叫,立刻在剧烈的疼痛中昏了过去。
两分钟后,郭雪江就接到了高耀武的电话,“姓郭的,想跟我打仗,你们还嫩点儿。你的人腿折了,就在楼下,快去吧,晚了小命都不保了。”高耀武的声音听上去阴沉而霸道,完全是恶棍的口气。不等郭雪江说什么,高耀武便把电话挂了。
郭雪江当时正在办公室里,他“嗖”地从沙发上弹起来,立刻蹿到窗前,向楼下张望。果然,他发现了四层楼下的孙祥,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
把孙祥送到医院后,郭雪江才给高耀武打了电话。郭雪江的口气也是咄咄逼人:“高耀武你孙子给我听好了,稿子不上是我说的,你干吗动我的弟兄?有本事你冲我来呀!你个乌龟王八蛋!”高耀武没有因为挨骂而起急,而是嘿嘿地笑了。这样,郭雪江就更生气了,他狠狠地攥住手机话筒:“姓高的,你到底还是露出你的本相了,你就是一个流氓恶棍!一个十足的混蛋!河湾没选你当村长算是全村人开眼了,真是村民们的福气了!”
高耀武终于说话了,他说:“骂够了吧?想想下一步怎么办吧。”
郭雪江声音低沉着说:“你就等着进监狱吧。”说罢挂机了。
高耀武又把电话打回来:“郭总编,我想你不会吧。你们答应给我办事,又收了我十万块钱,结果出尔反尔,不讲理嘛!要不咱们找市委书记评评理去?”
郭雪江心里一震,马上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至少不能现在立刻就报警。起码也得跟王彪请示一下。他心里狠狠地骂了句流氓,然后尽可能地心情平静下来,换了副口气说:“不是早就答应你啦,钱如数退还,我向你道歉,道歉!怎么着,你还得理不饶人啦你?!”
高耀武说:“钱我可以要,也可以不要,这要看我的心情。但是,你们说话不算数,把老子当猴耍,这是在老子脸上画╳!那怎么成?”
郭雪江说:“操你妈的高耀武,你听着,爷爷现在正式向你道歉,对不起,我们考虑不周,给您带来了损失——你有他妈的什么损失呀?”
“有啊,我被当猴耍,当然就是损失!精神损失!”
你精神个屌!郭雪江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你精神病!”
“是啊,我精神上有病了。你们耍弄我不说,还勾引我女人,你们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女人?勾引?郭雪江心里又是一震,难道是李思懿……出卖了我?郭雪江脑袋“嗡”地一下,真有些不知所措了。可是,也不能就这么束手就擒呀!郭雪江急中生智道:
“高经理,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别胡说八道,信口雌黄!”
高耀武说:“你当然不懂啦!回去问问你的孙祥。妈的,敢在老子头上动土!”
郭雪江如释重负的同时,又眼前一黑,他隐隐感觉到:孙祥招事儿了。
等医生把孙祥的腿接上,输了些液,他又睡了一觉后,郭雪江以聊天的形式向他发起了询问。起初孙祥还躲躲闪闪有意回避,当郭雪江指出这次事故可能跟女人有关时,孙祥终于都招了。
事情也并不复杂。从孙祥跟高耀武的秘书吴迪认识后,俩人很快混熟,似恋非恋地好了起来。孙祥不止一次地约她吃饭、唱歌,不止一次地到吴迪的家里去过夜,而吴迪那个所谓的“家”,正是高耀武斥资给她置办的。孙祥在第一次跟吴迪上床以后,就已经知道她是高耀武的人了,而且高耀武刚刚离婚,打算续吴迪的弦。至于吴迪答没答应他的求婚,孙祥确实无从知道。据吴迪自己说,她不想结婚,她想终身不嫁,做她的单身贵族,她的生存哲学只有一个字:玩。
孙祥当然就相信了。他自己呢?也是玩。孙祥告诉郭雪江,他开始确实是玩,后来就真喜欢上吴迪了。当然,是不是就跟省城的女朋友立刻吹了?这问题还没到他考虑的份儿上。
俩人就这么半梦半醒半真半假地好着。结果,就在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孙祥跟吴迪在屋子里腻着,被突然造访的高耀武发现了。高耀武破口大骂吴迪,又伸手打孙祥的耳光,反被孙祥躲开并推了一把,高耀武站立不稳,结果凿凿实实地坐在了地上一个脸盆里。然后,孙祥穿上衣服走了。
坐在脸盆里的高耀武恼羞成怒,起来后打了吴迪两个耳光,然后拿出烟狠命地抽了起来。本来讲好的事情,报社那边突然又变了卦,已经让他恼羞成怒。但是,郭雪江打来的电话,又让他怒不起来了,郭雪江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地道歉,让他满肚子的气也没处发了。放下电话,他把李思懿叫来,商量着怎么办,也想让她给拿个主意,不料李思懿惊讶以后只是一句话:事出有因,一定事出有因。
高耀武不满地骂了句:都他妈的胳膊肘往外拐。
高耀武联想到最近几个月一桩接一桩的倒霉事,突然就有些心灰意冷了。他觉得心里很累。他想找个地方歇一下。当然就想到了吴迪那里。于是就去了。于是就撞到了吴迪孙祥搂在一起的场面。
本来就一肚子委屈和怒气,没处撒没处发的,此时的高耀武,真是被气得肝胆俱裂怒不可遏了。他冲吴迪赌了个死誓,然后拂袖而去。
他说:你要再敢偷人,老子弄死你!
第三天高耀武就向孙祥下了毒手。
郭雪江向王彪汇报了这件事。王彪说:“报警呀!怎么不报警?”郭雪江说:“如果报警,高耀武说了,把咱们跟他做交易的事情捅出去。”王彪那边儿不言语声了。后来王彪又说:“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狗日的东西!”
郭雪江想来想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又给高耀武打电话。“老高,咱们好好商量一下,别把事情弄大了。这样吧,你雇凶打人的事我们不再追究,也不用你掏医药费什么的。另外,十万块广告费我们如数退还,这件事就过去了,怎么样?”
高耀武说:“不行,医药费我还一定要掏,这是我做人的风格。广告费我不能要,吃了东西怎么好再吐出来呢?你们必须履行诺言!”
“这我做不到!”郭雪江斩钉截铁道。
“你做得到。我相信你们。”高耀武也是斩钉截铁。
“你这是何必呢?你中了哪门子邪啦高耀武?!你怎么总是老鸹喯猪屄——死凿一门呐?!”
“没办法,我只能这样。”
“不是跟你说了嘛,本来都安排了,上边儿又来话了,根本没法操作。你总不能让我把饭碗子弄丢了吧?”郭雪江真是掏心窝子了。
“哈哈,郭总,不至于吧。”高耀武不怀好意地笑着,又说:“如果真把饭碗子打了,那来我这里好了,做我的副总。”
“我还没贱到那种地步。别开玩笑了,快说怎么办吧。”
“上稿!”
“我们没的谈了。”
“有的谈,有的谈!”高耀武慢条斯理却又胸有成竹似地说,“明说吧,我手里有5月11号的报纸。你们看着办。”
“什么?你再说一遍。”郭雪江瞪大眼睛问。
“我有5月11号的报纸。”高耀武耀武扬威地说。
郭雪江压抑住内心的惊悚,警觉地问:“你从哪儿弄的?这不可能!”
“哪弄的你别管。中国有句古话,有钱能使鬼推磨,现在这句话变了,是有钱能使磨推鬼,你信吗?”
“我信,我信。”郭雪江牙齿咬得吱吱作响。不是印刷厂就是邮局,无非这两个渠道。妈的。他用低沉得有些骇人的声音说:“姓高的,我真后悔认识了你!你是一个十足的恶棍加流氓,而且这些还都是表面现象,骨子里你还是一个阴险家!”
“哈哈,谢谢夸奖。”高耀武得意忘形道,“这样就好,只要我们是朋友,什么事情都好办。明天我请郭总吃饭。”
这一回合,高耀武赢了。
九
王彪听说高耀武手里有5月11日的报纸,大惊失色,脑门子上立刻爬上了细汗。“不会吧?不是都收回了吗?不是都粉碎了吗?”他期待地看着郭雪江,郭雪江脸上茫然,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是邮局?是印厂?还是单位内部有人……?”王彪一连串又是三个发问。郭雪江仍然表情迷惘,继续摇头。“雪江你别老摇脑袋呀!得赶紧想办法呀!弄不好咱们脑瓜子真的要骨碌碌掉地上了!”王彪情绪激动地说,然后从座位上站起来,在屋子里迅速地踱起来。
“我就说嘛,创收固然好,可趟雷的事情是要冒风险的!”王彪流露出埋怨的意思,也好像在给自己开脱。
郭雪江立刻眉头一紧,脸上掠过一丝诧异,随后,他的嘴角又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在心里暗自庆幸:那件事多亏没做成,多亏没做成!郭雪江立刻觉得跟王彪的心里距离顿时就十万八千里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事已至此,咱们说什么都意义不大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出应对之策。”郭雪江语气平淡地说,“高耀武想要在报上发稿子,无非是要臭臭当选的村主任,拉他下台,就是不下台也出口恶气!”
“恶气?!他妈的他哪来的那么多恶气!不就是出口气嘛,雇凶杀人好了,既然他都敢动咱们的记者!”王彪说话的样子很江湖。
“是啊,他怎么没想起这招呢?”郭雪江意味深长道。
“怎么着,你还想提醒他雇凶杀人!你糊涂啦你!”
“我这不是顺着您的思路在说嘛。他之所以没这么干,是说明他还没到那个地步,跟一般的地痞流氓还是有区别的,毕竟也是一企业家呢!”
“他就够流氓的了!够卑鄙的了!”王彪说,“他比普通的小混混坏多了。他有足够的智商和算计!”
“足够的狡猾和阴谋!”郭雪江不满地纠正道。
“抛弃立场和敌对情绪,都一样。”王彪说。
“下一步怎么办,我都听您的了。”郭雪江说。
“也别都听我的,我还想听听你的意见呢。毕竟你是执行总编!”
“我的意见就是没意见,您怎么着我都没意见。”
“那天塌下来你都顶着?”
“那不可能!”
“那不就得了。别这个态度呀!什么叫‘您怎么着我都没意见’?好像这不关你的事似的。我告诉你,这件事接下来怎么处理,就是你我两个人的事,处理得好坏也关乎咱们的政治命运。所以,咱俩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的。”
“王总,我是要跑吗?我有要跑的苗头吗?我是那种人吗?”
“雪江你不是那种人,这我比谁都清楚。好了,不说了,咱们分头想想办法。你负责跟高耀武周旋,我侧重查一查报纸流失的事情。”
结果,王彪把重任还是交给了郭雪江,郭雪江也只好领命了。
晚上,郭雪江回到家里,把自己目前的窘境告诉了沈梅。沈梅唏嘘了一会儿,并不再表示什么,只是说了句:谢谢老公信任,我帮你想想。
孙祥已经从医院回到市委服务中心的宿舍了。为了照顾他的起居,报社给他雇了个保姆。除了医疗费,王彪拿出一万块钱给孙祥,算是营养补贴和精神损失费。当郭雪江把钱送到宿舍的时候,孙祥笑着说:“嘿,这么多,顶我半年工资了。要不再把我左腿也砸折吧!”
郭雪江立刻觉得孙祥也确实很可爱。
又一天晚上,郭雪江约李思懿吃饭,吃过饭又去逛公园。如果说以前在一起吃饭在一起亲昵郭雪江还觉得是一种享受的话,那么,现在这种享受的感觉他一点也找不到了。更多的是功利。在郭雪江的心里,她不再是他过去的高中同学和现在的情人,她代表高耀武,代表公司在跟他这个报社的副总编谈判。一想到这里,郭雪江心里就不舒服。可是也没办法,照旧得接受李思懿的挽胳膊和亲吻,跟一对情意绵绵的伴侣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