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栓柱的自残让丫丫心疼,更让她愤怒和偏执。疗伤期间,栓柱的痛苦放大了丫丫的痛苦,也加剧了丫丫的执拗。她认准的那桩事情,就是八匹马也拉不回了。要一条道走到黑了。
半个月后的一天上午,丫丫去镇里了。她拐弯抹角,倒也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水管站站长。站长是个年轻的后生,毛头小伙儿,去年农学院毕业的。听说是镇长的姑爷。丫丫把情况给站长反映了。站长后生说:王小丫同志,你反映的情况很重要,俺向上反映一下,也会抽空去调查一下,你先回吧。
丫丫就回了。
13
夜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卿卿走进了村委会大院。院子不大,五间北房有书记室、村长室、会计室,还有会客室。书记室会计室都是一间,村长室两间。三间西厢房是广播室和图书室,三间南房是数字影厅,两间东厢房空着,里面放着一口棺材。棺材是前年老书记没死时留下的。那年书记得了一场大病,村长说,老书记贡献大,村里要给老人家准备寿材。村里没人说个不字。
快入冬了,天气凉得很,到村委会大院里玩的人更少了。很冷清。黑咕隆咚的。卿卿有点儿怕。她是来向村长要房场的。晌午在街巷里碰到村长,说好了的。
村长的屋子是个里外间,卿卿一进屋,随手把门掩上了。屋子里的节能灯一共五个,坏了四个,光线昏暗了。老魁让卿卿坐下,自个儿出去把大铁门锁上了。
再回屋的时候,老魁没有关屋门,两扇门完全是大敞着的。老魁伸手把电视机打开了,音量调得很大,都刺耳了。然后,老魁走到卿卿跟前,卿卿,你想要房场?卿卿点点头。老魁问,除了房场,还想要啥?老魁的目光落在卿卿的胸上。卿卿的脸立刻红了。
老魁二话不说地抱起卿卿,走进里屋。老魁的做派相当霸道。卿卿倒下的时候,瞅见了那块大大的窗帘,整个窗户被遮了个严严实实。
娇小的卿卿也被高大的村长遮了个严严实实。
人活着为了啥?为了享受。这是老魁的哲学。享受就离不开睡女人,活着干,死了算。所以,他在动手的时候没忘了开导卿卿:人这辈子,要活得舒坦,俺给你房场,还给你舒坦。
突然,门外响起了大铁门的咣当声。咣当。咣当。咣当。
14
是丫丫。
丫丫在门外喊了几声,但是屋子里的人没听见。就摇晃门,咣当,咣当。老魁终于听见了。老魁蹙了下眉,不耐烦了。老魁让卿卿别动,自个儿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夹克衫披在身上,胳膊并没有往袖子里伸,趿拉着鞋,出去了。
在离大铁门两三米的地方,老魁停下了,低着嗓子问:这么晚啦,谁呀?!
丫丫两手攥着铁门的栅栏,说:村长,叫你好半天了,你都不应。
老魁指了指屋里,电视声太大了,听不见。
丫丫说,是么,咋把电视声音放那么大哩?!吵人不说,还费电。
老魁哑着嗓音说,喝多了,稀里糊涂的。
丫丫问,又喝多啦?!真是的,都五十岁的人了,还老喝多!
老魁说,是呀,没法子,都是为了给村子要点儿钱。有啥事明儿个再说,这么晚了,不合适……俺也累了。
行,俺这就走。丫丫说,其实也没啥大事,就是告诉你一声,俺去过镇里了,找过水管站长了。他说往上反映反映,还要来查一查。
哦,哦。村长支吾着,又问,栓柱恢复得咋样?
好多了!但是还没下地,躺着哩。丫丫说,那俺走啦,村长,你歇着吧。村长,别忘了关门、关电视,天凉了,不关屋门肯定不行,会受风的。
老魁大大咧咧地说:哎哟,还是丫丫疼俺。你说的对,俺关上屋门,关上电视,好好睡一觉,明儿个就没事了。
丫丫走了。老魁回屋了。
老魁再碰卿卿的时候,眼前老是丫丫。他觉得有点儿怪。
15
天气真是很凉了,大清早丫丫上后山头的时候打了个寒战。水窖里的水还是那么清澈,只是在丫丫的眼里,好像有一股子蓝光。丫丫觉得水里有蓝光。张婶却说没有。卿卿泉灵也说没有。几个人只好下山,路上的话不多,有一搭没一搭的。这些天卿卿好像有了心事,不爱那么插科打诨了,不那么浪里浪气了。好像遇到了天大的打击,让活脱脱的一个人变蔫了;也像遇到了什么好事,舍不得说,金口玉言了,成贵人了。
丫丫带着三个人又来到了苇子沟的塘坝边,指着那根红薯粗细的塑料管子让大家看。张婶说,这水清亮亮的,没啥呀!卿卿也说,丫丫你真是魔怔了,男人不行咋能跟水有关系哩?!村里人都喝一股水,咋有的人不行,有的人就行?丫丫眉毛一蹙,啥意思?你说谁行?卿卿的脸红了,没……没说谁,就是,就是男人如果不行,那么女的哩?女人是不是也该有啥毛病?咱女人挺好的呀!张婶跟着说,是呀,俺男人行,俺也行。
丫丫苦笑了一下。
泉灵突然说:假如这水有毒,鸡喝了会咋样?
丫丫脸上一怔,然后又笑了,笑得跟花似的。她不由分说倒掉水壶里的剩水,把壶嘴儿凑到水管口儿,往里面灌了满满的一壶。
16
夜里,泉灵躺在炕上,也睡不着了。或者睡着了也时常醒。醒后就再也睡不着了。泉灵就顺手拿起本书,随便地翻了起来。
石头已经搬西屋住去了。他的心思很重,自从确认自己不成了,他就不跟女人在一个炕上睡了。他要图个清净。他需要这个清净。泉灵懂丈夫的心思。她也不想让他尴尬。她更不想让石头像栓柱那样剪掉自己。
泉灵没有把书页翻得哗哗响,相反,她动作很轻,小心翼翼的,生怕弄出点儿声响吵醒了隔壁屋里的男人。一个页码,她慢慢翻动过去的时间,大概有两秒钟。然而,西屋还是传出男人长长的叹息和闷闷的屁声。
以前,石头睡觉的时候鼾声如雷,高亢得很,悠长得很;如今,这鼾声再也听不见了。泉灵真的有些不适应了。屁声也一样,早先他的屁不多,但是一旦放起来,砰砰的,急促、清脆、有力,就像炸弹,是炸开的感觉;而今,他的屁倒是多了,声音却小了,大不如前了,是那种仓皇的、苟且的、没有气力的,跟刺破了一个鼓鼓的气球,“嘘”的一下子,就把里边的气体放掉了。是泄掉了的感觉。也像自行车车胎慢撒气的样子,是要持续一段时间的。这就不再是炸开的力度,也就没有了爆破的气象。
不过,叹息归叹息,叹息过后,石头这样宽慰自己:还是得活着,人生来就是来受罪的。
17
立冬了,天气冷得很突然,让许多庄户人都感冒了一场。紧跟着就是一场大雪,铺天盖地的,整整下了七个时辰,院里的雪已经没膝了。
满世界的银白,白得闹心,也白得晃眼。房上、树上、墙上,鸡窝、牛棚、猪圈,巷子里、院子外,到处都是白茫茫的。白花花的。同样白花花的还有栓柱的头发。前一天他的头发还是黑的哩,一夜之间,全白了。本来栓柱就已经很瘦了,腮帮子都瘪下去了,这样头发一白,加上黑瘦黑瘦的脸颊,俨然一个老头子了。
丫丫还以为丈夫头上顶着雪呢。刚才他出去扫院子了。丫丫用手巾噗噗地在男人头上掸了两下,又掸了两下,那白色顽固地一动没动。
丫丫僵在那儿了,举在半空的手巾也僵住了。
咋啦,你又发啥呆?栓柱不耐烦地问。
丫丫没言语,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18
春节前,丫丫去了一趟县城。她找到了水务局。局长是个女的,四十来岁,皮肤白白的,奶子大大的,由不得你不瞅。局长倒是没什么架子,耐心地听丫丫说完话,笑了。
水务工作关系国计民生,局长说,王家湾虽然是个小村,但是群众的饮水安全仍然是个大事,你放心,我们会尽快了解情况,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丫丫给局长鞠了一躬,谢谢局长。
至于你说的……男人不行……那些个事儿,听上去蛮有意思的。局长收起脸上的笑容,语重心长地说,虽然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如今咱们女性地位提高了,跟男同志没有什么两样,但是毕竟几千年的传统了,女人跟男人终究是有区别的,有些事情还是不说的好。
丫丫的脸腾地红了,不,俺不是……
局长打断丫丫,你是个管水员,不错,但是别忘了,你首先是一名女性,做一个自尊自重的女性,比什么都重要。
丫丫急了,心里头憋屈得够呛——俺反映反映水的问题,就不自重啦?丫丫红着脸问,局长,俺不是离开男人就……
局长笑了,好啦好啦,俺一会儿还有个会,就到这儿吧。
丫丫羞愧地离开了。她很不情愿。
就算俺离不开男人,那又有啥错误?丫丫走出水务局大院的时候,心里更委屈了,也生出了一股无名火。敢情你是局长,就算家里男人不行,外边也有的是汉子日你!丫丫这么说人家,有些不讲理了。意恶损人了。低俗了。
19
县官不如现管。丫丫又去找村长了。
村长刚刚接完一个电话,挨了镇长的骂,正在气头上。老魁的口气像吃了枪砂,他自个儿都觉出来了。王小丫,你老在水上纠缠不休,你到底憋得哪门子坏?老子没工夫听你瞎嘞嘞!你要是浪得不行了就找棵树蹭蹭去!话说得没谱了,很恶毒了。一出口老魁就后悔了,就想着往回收,可是,来不及了。
丫丫的火气已经上来了。老魁,你是村长,村里出了事情有了问题,你当然得管!你凭啥骂人?你放心,姑奶奶就是痒痒了也不劳动你,你瞧你这葫芦脑袋!
这回,老魁真的恼羞成怒了,脸上青筋绷起了。不是村里有问题,是你有问题!是你的脑子有问题!是你的下边有问题!
丫丫二目圆睁,满脸气愤,脱口而出:姑奶奶下边有问题,你他妈上边有问题,都一个德行!长着耳朵不听声,长着脑袋不想事,废物!跟长着鸡巴不硬巴有啥两样?!
村长脸上一怔,太意外了。这么多年,村里谁敢跟村长这么说话?!真是活见鬼了。老魁气得脸色煞白,嘴角抽搐了一下,抬手就是一记耳光。丫丫被打了脸,本能地伸出手,也要还老魁一耳光,却被老魁挡住了。两个人顿时扭打起来。有些荒唐了。混乱中,村长的老拳落在丫丫的腰上、胸上和腮上。当然没有使出完全的力气。而丫丫呢,几乎没有像样地打到他,丫丫不会打架,她的手只是漫无目的地在村长脸前晃来晃去,像是打耳光,也像是要抓脸,盲目了,没有效果了。但是丫丫凭着一股子倔劲,就是不放手,就想在村长的脸上抓一把,哪怕是一把,哪怕留下一根血道子,也算出口气了。也算胜利了。也就不孬!抱着这种想法,丫丫就是不松劲,身体绷得老硬,手上发着力。老魁毕竟是男人,两只手紧紧地捉住丫丫的腕子不松开,他好像洞悉了她的企图。不能。绝不能!要是在脸上留下血道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谁敢在村长头上动土?!吃了豹子胆啦!
可话说回来了,要真是有人吃了豹子胆了,这王家湾就要乱了,就要改天换地了。那可不成!不能让村里不稳定,特别是在换届前,不能留下任何不和谐的迹象,不能产生任何内乱的苗头。这是政治。最大的政治。必须把一切反革命势力扼杀在摇篮里。国家是这样。王家湾也是这样。所以,丫丫手上叫着劲,村长手上也叫着劲。一个要挑战权威,引起上级警醒;另一个要保卫政权,防止动摇军心。都很重要了。也很投入了。好像是一场殊死搏斗。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就那么僵持着。有了旷日持久的意思。而实际上没有,毕竟一个是女人,一个是年近五十的老男人,只七八分钟,两个人同时乏力了,要泄气了。村长的手上先松劲了,松也不敢一下子松,慢慢的,带有试探性的意思,看对手是不是也认输了,一点儿一点儿,一点儿一点儿的。看来没问题了,女人也松下来了,放心了。可是,就在老魁几近完全收力的瞬间,丫丫发飙了,突然袭击了,又发动了最后一轮进攻。还险些得手。老魁再次生气了,怒火使他陡生一股子蛮劲,他把她的双腕攥得紧紧的,并且用力推,再用力推,丫丫倒在了沙发上。
老魁也倒在了沙发上,他的身下是一个女人,一个在他眼里本来可人但是近来变得疯癫的女人,简直就是一根筋精神病癔症鬼马大哈!
老魁压在丫丫身上,两只手还紧紧地攥着她的腕子,不敢有顶点儿松懈。老魁喘着粗气,心里说,要是再折腾,俺老汉还真是没力气了。丫丫也在心里说,不行了,没劲儿了,抓不了他的脸了,还是失败了。都说好男不跟女斗,胡说,还是好女不跟男斗,否则要吃亏的。丫丫也微微喘着粗气。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时间不知道说啥好了。说啥都不自在了。立刻起来似乎也不好,身上松松垮垮的,没有了一点力气。
慢慢的,两个人的呼吸均匀了。丫丫突然哭了,把老魁吓了一条。丫丫委屈了。老魁想完全松开手站起身,又怕丫丫有诈,就没有动身。为了保险起见,就那么压在丫丫的身上。压着是福,起来可能就是祸。压压就压压吧。反正不能吃亏。反正也不会吃亏。
丫丫败了,被压在身下的她,想起了半年来的许多糟心事,心里更委屈了。哭得更厉害了。老魁终于心动了。但是他没有动身。
丫丫,别哭!别哭。叔对不住你,叔打疼你了么?
丫丫没言语,哭得更厉害了。
丫,别哭了,要是叔打疼你了,你打叔!你打!
20
腊月二十四,卿卿和双锁扫房子。卿卿扫窗扫炕扫地,双锁糊顶棚糊墙。糊着糊着,双锁眼前一黑,什么也瞅不见了。从此,他什么也瞅不见了。生下来第一眼瞅见的是妈,最后一眼竟然是一面墙。他失明了。
真瞅不见啦?卿卿的手在双锁眼前晃。
瞅不见了。双锁答。
眼睛疼么?
不疼。
卿卿焦急,却无计可施。
废了,彻底地废了!双锁平静地说,家伙不行,眼又瞎了,啥也干不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