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陈副局长把宋子梅叫到办公室,跟她议论竞聘的事情。陈副局长说:“子梅,这次竞聘你支持谁?”宋子梅说:“梁晓丰没的说,那三个人当中,好像也没有特别想支持谁的。”陈副局长说:“那咱们用排除法,你最不想支持谁?”宋子梅笑了:“这个您问的好。我最不想支持的是郭妮。”陈副局长说:“为什么?说说理由。”宋子梅说:“于公来说,她不适合做副科长或者副所长,因为当科员她都公然跟我吵架,当副科长了还不事事跟我对着干呀!就是放在副所长的位置上,葛岩也未必就能管得了她,不信就试试。从私来说,她跟我吵架还没仨月呢,现在就提副科长了,我脸上多没面子呀!而且即便我宽宏大度,投她一票,她也不会认为是我投了她。那又何必呢。”
陈副局长眼睛一亮,没想到宋子梅不支持郭妮的理由这么充分。原以为女人之间吵架记仇,宋子梅理所当然不会支持郭妮,看来还没那么简单。宋子梅不支持郭妮还有别的理由——工作上不好配合,投一票也是白投,这两个想法陈副局长可是没想到。看来,人处在不同的角度,总有不同的想法。
“我徒弟看问题还挺全面,欣慰。”陈副局长夸奖道。
“嘿嘿,徒弟在师父大人的教导下,也在不断进步呀!”宋子梅做了个鬼脸,随后还做了个万福。而后,她表情凝重起来,“师父,您支持谁?”
“我支持你。”陈副局长意味深长地说。
“我又不参加竞聘,等将来我参加副处竞聘了,您再支持我。”
“看来你没明白我的意思。”陈副局长纠正道,“就是这次竞聘,你问我支持谁,我说我支持你……不懂我的意思了吧。”陈副局长的智慧和幽默没有得到响应,宋子梅没有心领神会,他小有不悦。
“哦,我明白了,谢谢师父。”宋子梅恍然大悟道。但是很快她又发问道,“王局长的意思呢?他支持谁?”
“当然是郭妮。在王局长的眼里,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工作上没大作为,还喜欢乱嚼舌头根子,但是郭妮除外。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偏爱她。”
“是不是他们……?”宋子梅开始幻想了,表情有些调皮。
“不会。这个我敢打保票。而且咱们也不能妄加猜测。”陈副局长说,“如果他们真有那种关系了,倒好解释了,我倒好办了,我也说不定会支持她,会明确地投她一票。王局长辛辛苦苦半辈子了,也没搞过个外遇,这回如果真来了,咱还就不怕了,至少咱也落着一样呀!”
宋子梅呵呵笑了。
“关键是没有。这就令人费解了。凭什么那么看重她呢?”陈副局长说这番话的时候表情率真,语气铿锵,看上去没有一点儿城府。他跟宋子梅之间没有任何伪装。
“也许郭妮给领导送了大礼,人家就高看了一眼呗。”宋子梅喜欢幻想,又给想象插上翅膀了。“过年过节的,咱们也就象征性地表示一下,那可不不一样呢。”
“估计也不会。撑死了过年送两瓶五粮液,别的不会。要说她给他送几万块钱,打死我我都不信。”陈副局长发誓道。这也正是他的困惑和苦恼。陈副局长是个求知欲很强的人,王局长如此欣赏和偏爱郭妮,他就是不明白其中就里。他的知情权被剥夺了。因为不解就生气了,愤恨了,要唱反调了。
“那怎么回事?谁知道呢。管她呢。反正我是不支持她了。”
“坦率地说,我也不看好她,除了她跟你吵架的原因,还有就是她浑身毛病,不谦虚是一个,没礼貌是另一个。你看,咱们单位会餐,她很少给别人敬酒,特别是领导,几乎没见过她张罗过来给领导敬杯酒。”
“如果敬,人家也敬王局长。”
宋子梅的话绵里藏针了。这真是提醒了陈副局长。去年年底聚会,宣传部长也参加了,当时郭妮站起来敬酒,敬了一杯部长,又敬了一杯局长,然后把杯子扣下了,拿起饮料杯子跟在座的人说:“各位领导各位哥哥姐姐,我喝不了酒大家也知道,咱们喝口饮料吧。”当时,场上都没人搭理她,当时也挺尴尬的。后来还是王局长打了圆场,王局长说:“郭妮,你再喝点儿,别人也得敬一下呀。”郭妮只好不情愿地又倒了两小杯,一杯敬了侯副局长和陈副局长,一杯敬了大家。喝不了酒,但是敬部长局长可以,副局长就忽略不计了。虽然后来在王局长启发下敬了一杯,但是两个副局长一杯酒,看来两个副局长加起来才顶一个人,实际上谁都不如一个局长重要。局长算一个人,副局长算半个人。这么一归纳真是让人心酸了。其实这件事陈副局长早已经忘了,现在宋子梅一提起来,陈副局长心里震动了——副局长也是局长嘛,何况我还是你的主管局长。太目中无人了。太目无尊长了。就算一把手绝对权力绝对真理,二把手相对权力相对真理,但是相对真理也是真理呀!相对权力也是权力呀!
此时,陈副局长竟然义愤填膺了。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么在意下属的看法呢?陈副局长当时没有细想。其实,陈副局长是一个推崇中国传统文化的人,几乎每天都朗诵《道德经》,《道德经》中有一章就讲领导人的几个境界: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陈副局长对此十分赞赏,是啊,最圣贤的领导人,下面只知道他的存在就足够了;让下边人敬爱的领导人虽然高明,实际上已经算第二境界了;当然,让下边畏惧的是第三个层次,被下边侮辱的是第四个层次。他也曾告诫自己为官要追求第一境界,不要贪恋被别人敬重,但是事到临头,下属一杯酒不敬,他还是很在乎的,现在一旧事重提,又义愤填膺了,实在不应该了。看来,还是曾国藩说的好,人性中的某些弱点,有时候一辈子都克服不了。
“我的意思是,不管王局长的态度怎样,我是反对郭妮的,”陈副局长说,“我也毫不隐瞒自己的观点,我跟王局长也是这么说的。三个月前把大会国歌放成国际歌,两个月前又跟你吵架,这个月就提副科长,我接受不了,这说不过去嘛!太意气用事了嘛!太独断专行了嘛!”
“反正,我永远都跟着师父走。”宋子梅大声表决心道。
陈副局长一怔,吓了一跳。但是,宋子梅当面向他表忠心,他还是很受用的。虽然他一向正直地知道这种作法是很不恰当的。如果上纲上线,这就是宗派主义。“好、好,当然这是咱们俩人,如果有第三个任何人在场,我们都不能这么说。我们要学会保护自己,要学会用官场语言说话,用官场思维办事,就像县里一名老县长对一名新县长说的那样——要学会过高级政治生活,呵呵,咱也要过高级政治生活啦。哈哈。”陈副局长自嘲的时候也真是有些可笑了。
“那咱们支持谁?李大林还是刘银花?”宋子梅问。
“刘银花。李大林是王局长亲戚,王局长已经另有打算,他想把他调到旅游局,这个我是听侯副局长说的,你可别乱讲。而且李大林太老实,太普通,也不一定能推上去,那就没别人了。只有刘银花,咱们必须支持刘银花。”
“利用刘银花抵制郭妮,狙击她一下子,没准儿能成功。”宋子梅闪闪眼睛说。
陈副局长点了点头。
“那我抽空跟银花说一样,暗示她一下……”
“不行。”陈副局长摆了摆手,“这个你不能干,我已经跟葛岩沟通过了,他是刘银花的师父,让他去说顺理成章,他也乐意做这个人情。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陈副局长停顿了一下,“葛岩那小子有点儿滑,我怕他意志不坚定,关键时刻反水,那就麻烦了。提前把他和刘银花拴在一起,到时候他想退都退不出来,甭别的,刘银花也不答应呀!”
“高,真高!”宋子梅又大声说。
“另外,还有一层,即便有一天郭妮炸了,第一个恨的还是葛岩,都是他给刘银花张罗的呀!跟你没关系。”
“还是师父疼我!”宋子梅大声说。她一高兴腔调就往高走。
陈副局长把食指竖在嘴前,长长地“嘘”了一声。
七
侯副局长从来不多说话,一个是因为他政治上成熟,一个是由于他性格内向。就算是发言或者讲话的时候,侯副局长的语速也不快,声音也不大。他从来不刻意追求流畅和洪亮,他觉得那样是一种做作和虚伪。他觉得舒缓才是自然的。俗话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侯副局长言语舒缓有舒缓的好处,慢有慢的道理。比如,批评人的时候说得慢和轻,就更多地给了人家面子,就比陈副局长显得和蔼,显得以人为本;表扬人的时候虽然慢和轻,但是持续时间长,有余音绕梁的效果,照样可以沁人心脾。
侯副局长不多说话不意味着他心里没数,在许多事情上,他都表现了极大的城府和敏锐。四年前郭妮来到局里,青春靓丽,健康时尚,他一眼就相中了,立刻从中做媒,把她介绍给部里的毛波。当时毛波还只是办公室副主任,但是从那时的态势看,小伙子已经前途无量了。除了是部长的红人,毛波还跟组织部的人混得很熟,跟两办的人处得也不错。这对于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来说,实属不易。另外,毛波跟侯副局长有点儿私交,打台球、买彩票,在一起好几年了。当时毛波还耍着单儿,所以,侯副局长把郭妮一介绍给毛波,两个人一接触,挺对路子,就闪婚了。侯副局长成了郭妮和毛波的媒人。毛波前途无量,并且感激他,这是他的敏锐之处。
侯副局长也有持重之处,这表现在他言语舒缓背后的深深的城府。郭妮和毛波结婚,需要请文化局领导讲话和证婚,当时也确实先找到侯副局长了,侯副局长从大局和郭妮的前途出发,决定自己只证婚,不讲话,并且让郭妮自己去请王局长讲话,等于把讲话的机会让给了王局长。郭妮在请王局长的时候,王局长也欣然接受,应该是皆大欢喜了。没想到郭妮见王局长挺高兴,就临时向王局长请示了婚礼的程序,王局长随口说道:“这个年代,证婚好像没大必要。”令郭妮有些为难了。回去跟毛波一说,被毛波训了一通,说她“不该请示的瞎请示”,但是毛波想了,既然妻子单位一把手不同意证婚了,就只能把这个环节取消了,否则就是得罪了一把手。最后,小两口提前一天把这事儿告诉了侯副局长,侯副局长不高兴了,不高兴又不能表现出来——那样显得没有气度,仍然很痛快地答应了。其实,表面上越无所谓越不动声色,心里边越别扭越难受。这叫什么事嘛?我是你们的大媒,怎么连婚礼上证个婚都不成了。是你们结婚还是王局长结婚?瞎请示什么呀?!有毛病。
生气归生气,侯副局长还照样跟毛波打台球买彩票。还以兄弟论称。这就是侯副局长的涵养和持重。
刚结婚那两年,每年春节毛波和郭妮都给侯副局长拜个年,最近两年,毛波当上部里办公室主任了,郭妮也深得王局长厚爱了,两口子再也没来拜年。这让侯副局长心凉了,有些纠结了。心凉归心凉,侯副局长有城府,单位里跟谁都没说过,家里头媳妇磨叨了,他都打哈哈说:“当回媒婆子,还让人家搭你一辈子交情啊?!”他甚至为他们开脱,说小两口家里亲戚多,春节太忙了,没时间。
其实这种解释,侯副局长在心里是不相信的。
所以,侯副局长对郭妮还是有一些不满的。
马上就要面试和民主测评了,支持不支持郭妮呢?侯副局长内心里有一些矛盾。从私处说,是真不想支持她,不像话嘛,办事没谱嘛,忘恩负义嘛。可是这样又显得有些小气。从公处说,还是应该支持她一下的,毕竟她的水平和学历还是明显在刘银花之上的。至于陈副局长说的那些毛病,自己确实了解得不多,虽有耳闻,但也一知半解,加上事不关己,压根儿没太当回事。从私情考虑还是从公家出发,侯副局长举棋不定了。这些天,他的眼前总是浮现两个字:私,公。
侯副局长想起了文革期间的一句话:狠斗私字一闪念。
在另外三个人中,侯副局长并不难抉择。梁晓丰各方面都出色,无论工作表现、个人能力,还是品行修养,在局里都没的挑。李大林和刘银花相对平常一些,没有明显的优点,也没有明显的缺点。如果王局长暗示自己支持一把大林,自己完全做得到,那样至少你王局长欠我一个人情;但是没有,王局长要把大林调走,只不过处在保密阶段。李大林也就不用考虑了。那就还有刘银花。侯副局长对刘银花的印象是爱“闹”,四年前提拔葛岩宋子梅的时候,没有提拔她,她觉得自己来单位年头早却提了别人,很委屈,就找领导“闹”。第一个找了侯副局长,第二个找了王局长,后来据说还找了宣传部长。大家都很反感,但总要拿出一个表示理解的态度,做一些工作,摆一些道理,以达到息事宁人的目的。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现在,竞聘副科岗位的事情来了,这几个人支持谁不支持谁,摆在侯副局长面前了。梁晓丰一枝独秀,必须要支持的,这不用说;关键是郭妮和刘银花,这两个人孰轻孰重呢?
郭妮本来是自己的人,但是这两年的表现让人闹心,人家俨然是王局长的人了。郭妮学历倒是比刘银花高一些,气质也比刘银花好一些,可是群众基础方面呢?德的方面呢?要是真如陈副局长说的那样,郭妮还真的有点儿差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