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西德尼·卡尔顿在别的地方会发出光芒的时候，他在曼内特医生家却一直就暗淡无光。整整一年了，他经常往他们家跑，却永远是那样一个沮丧的忧伤的闲人。他在乐意谈话时畅所欲言，但是他那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态度却让无情的黑暗笼罩着他，很少被他内心的光芒所刺破。
然而，他对那座房屋附近的街道和它那没有知觉的铺路石兴趣却相当浓厚。有多少个孤身独立的夜晚，他曾茫然地徘徊在这条道路上。有多少个凄凉的破晓曾照出他一直挥之不去的孤独身影，即使当清晨的光芒鲜明地勾勒出为黑夜隐蔽的教堂尖塔和高楼大厦的建筑之美时，他依旧如故的流连忘返。其实在那个平静的一瞬间，他也许是可以想起一些曾经被忘记的和得不到的美好事物的。最近法学会大院那张被遗忘的床比以前更少跟他见面了。他常常是倒在床上不到一会便又翻身爬起来，又回到那一带溜哒去了。
那是在八月的时候，斯特莱佛先生已对他的豺狗说明“对于婚姻问题他有其它打算”，接着带着他那体贴的柔情到德文郡去了。那时市区道路花卉的美色与馨香给了穷途末路者心灵的安慰、给体弱多病者以健康、给年迈龙钟者以青春，可是西德尼的脚步依旧徘徊在那条道路上，只是由于有了想像而从迟疑无目的变得沉着有力了。在他终于下定决心之后，那双脚不由自主将他带到了医生家。
他上了楼，看见露西一个人在干活儿。露西和他接触一向有些不习惯。当他在她的身侧坐下时，她带着几分不自在接待了他。两人谈家常时，露西抬起头来看了看他的脸，却发现他跟以往有些不同。
“我还以为你是病了，卡尔顿先生！”
“没有病。只是我的生活方式对健康有点伤害。照这样瞎混能有什么好结果呢？”
“要是不能过一种更好的生活那不是太可惜了么？对不起，我话到口边就不小心说了出来。”
“上帝清楚，确实遗憾！”“那你怎么不改一改呢？”她再温和地望他时却吓了一跳，感到不安了。他眼里闪动着泪水，回答时声音里也带着泪水：“已经太迟了。我怕是好不起来了。只好越来越堕落，越来越糟糕。”
他把一只胳膊靠在桌上，用手将眼睛挡住了。在紧接着的沉默里那桌子颤动着。
她从没见他软弱过，因此很觉难受。他知道她难受，却没有抬头看她，只说：
“请原谅，曼内特小姐。我是因为想起准备跟你说的话才忍不住流泪的。你想听我谈谈么？”
“如果对你有好处的话，卡尔顿先生，只要你能好受一些，我很愿意听！”
“上帝保佑你的好心与体贴。”没过多久，他将手从脸上放下来，平静地说了下去。“不要怕当我的听众，也别怕我说的内容。我很像是个年轻时就辞世的人，一生都心灰意冷了。”“不，卡尔顿先生，我相信你的明天会更好。我可以肯定你完全有资格以自己为荣。”
“希望能让你骄傲，曼内特小姐。即使我心里明白——虽然我这忧伤的情愫给了我莫名的自知之明——但我一直铭记于心。”
她面无血色，全身发抖。幸好此时他表现出无比的自责，才使她平静。于是这场会晤从根本上就有别于一般的聊天。
“就算你有机会回报你眼前的人的爱慕之心，曼内特小姐，他当前也明白自己是个心灰意冷的、软弱无助的、壮志未酬的酒徒（这你是知道的）。尽管他会感觉幸福，但无法保证不会让你痛苦、难过和后悔，不会污染了你、拖累了你，使你像他一样虚度年华。我很理解你对我无法产生一点温情。我并不奢望，我甚至庆幸。”“这个问题先搁一搁，我能帮你一把吗，卡尔顿先生？我能不能使你重新来过呢？——请原谅！我真的不能报答你对我的信任么？我知道这来自于信任。”她迟疑了一下，真心地哭了，温柔地说，“我知道你在别人面前不会说这些的。我是否可使事情往有利于你的方向发展呢，卡尔顿先生？”他摇摇头。
“不行。曼内特小姐，不行。如果你能再让我说一些，你也就尽自己所能了。我希望你明白你是我心灵的香格里拉。我是在颓靡时见到了你和你的父亲，还有你所维持的这个温馨之家，才重新点燃了我对未来的向往。我也因此才感到前所未有悲惨无助。自从我见到你以后，我才被原以为不会打扰我的追悔所困扰。我听见以为泯灭了的昨日之声在暗暗地为我鼓劲。我曾梦想过很多：重新振作，东山再起，摆脱懒散的作风，继续作战。可那只是个梦，全都是梦，无望的梦，醒来时还在原地，不过我要依然告诉你你曾把我的心点亮。”
“难道那梦毫无痕迹地消逝了吗？啊，卡尔顿先生，再想一想！再试一试吧！”
“不，曼内特小姐，在整个梦里我都清楚自己配不上。然而我一直都有，包括现在这个弱点。我总想告诉你你是如何一下子控制了我，让我死灰复燃——可是这火焰因为与我本人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并没有点燃什么，照亮什么，做到什么，就白白地燃烧完了。”
“既然，卡尔顿先生，是我的不幸加重了你的痛苦，那么——”
“别那么说，曼内特小姐，因为要是还存在有能拯救我方法，你早已拯救我了。你会阻止我更痛苦的。”
“既然你所言基本上都因我而生——一句话，这是我的感觉——我难道就不能给你有用的影响了么？我难道就一点都不能对你产生好的影响了么？”
“我现在最大的收获，曼内特小姐，正是我此行的目的。让我在未来迷茫的生活中永远记住我曾向你表露的真心，这是我最后的坦白。我要记住，我此时留下了使你痛苦的回忆。”
“这些都不会持久的，我曾不断发自内心地求得你的相信，别再请求我相信了，曼内特小姐。我已经与自己作战，也更有自知。可是，我伤了你的心。让我抓紧时间说完吧！你是否能给我这样的回忆我人生中最后一次真情流露被你珍藏在钻石般的心里，它将独占那里，无人知晓？”
“如果那对你是一种慰藉，我答应。”“连你最亲爱的人也不告诉？”“卡尔顿先生，”她情绪稳定，不久后才说，“这是你的秘密，不是我的，我能做到尊重它。”“谢谢你。再说一句，上帝保佑你。”他把她的手按在唇边，然后向门口走去。“别担心我会喋喋不休，曼内特小姐，即使是顺口说到。我是绝对不提了。死也不会的。在我辞世时，这个美好的回忆依然圣洁——为此，我还要感谢你、祝福你——我最后的一句誓言为你而存在，而我的姓名、缺点和忧愁都将安放在你心里柔软的地方。这是最愉快和幸福的事了！”
他有多异于往常，想想看，他做了多大的牺牲啊！他每天歪曲了多少情绪啊！这些一想起就让人心碎。在他停步回头望她时，露西·曼内特泪如雨下。
“别伤心！”他说，“我不值得你这样伤心，曼内特小姐。一两个小时之后，我蔑视却无法摆脱的自卑感和顽劣心又会把我变得比浪子更不配你的眼泪了！但此刻的我将永驻你心，虽然我看来依旧吊儿郞当。我对你提出的倒数第二个请求是：相信我的这番话。”
“我会的，卡尔顿先生。”“我的最后心愿是这样的——把它说完以后你就摆脱一个我自知与你话不投机、鸡同鸭讲的客人。我虽知道说也枉然，但也知道我的话由心灵而发。我愿为你和你所爱的人赴汤蹈火。若是我的事业业绩较好，有付出的条件或机遇，我尽我所能为你和你所爱的人付出所有。在你心静如水请记住：我是用诚挚的心在说这些。你将拥有新的人际，那一天为时不远。那人际将会使你和你苦心维持的家更紧密更温馨——一个带给你永恒的骄傲和幸福的最亲密关系。啊，曼内特小姐，在一个与他幸运的父亲长相酷似的小生命在你面前抬起头时，在你看到再次面对自己俏丽娇美的面容时，请别忘了有这么一个人，他为了留住你所爱的人肯不惜代价。”
他说了声，“再见！”最后道一声“上帝保佑你！”然后便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