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知应该比理性的分析更为重要。很多学者好像忽视了应该如何来欣赏那些伟大的文学作品，他们往往花费很多精力进行讲解，却不能在学生的头脑中留下深刻印象。这种分析讲解常常好似成熟了的果实从枝头坠落一般，很快从我们心头消失不见。即使我们知道了一朵花，能够数出它的根枝叶，甚至可以分析它的完整生长过程，然而，我们或许依然不了解如何领略一朵带着露水的鲜花。我总是自寻烦恼：“为什么要为这些说明和假设而浪费精力呢？”许多看似理性的说明和假设在脑海里乍隐乍现，好像一群盲目的鸟徒劳地拍打它们的翅膀。
我并非不赞成要对名著作深刻的剖析，只是反对那些令人困扰的无休止的评论和批判，因为它们只能造成一种印象：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观点。不过像基特里奇教授这样的学者讲解伟大诗人莎士比亚的作品时，则令人有豁然开朗之感。
有好多次我都几乎打算将学习的课程减半，因为许多内容完全是浪费精力，只会让人身心不堪重负，而不能令人吸收那些真正有价值的知识珍宝。要想一天之内读四五种不同语言、内容繁杂的书，而不失去重点，完全是做不到的。当一个人匆忙紧张地读书，就会在脑子里堆满各种杂乱的小玩意儿，一点儿用处也没有。目前，我脑子里就塞满了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无法把它们整理出个头绪来。每当我进入自己心灵的王国时，就好像是闯进了瓷器店里的公牛，各种知识的碎片犹如冰雹一样朝我头上砸来。当我设法躲过它们时，各种论文的鬼怪和大学的精灵就紧紧追赶上来。对这些特地前来膜拜的偶像，我现在真想把它们打个粉碎。
可大学生活中最要命的却要算名目繁多的考试了，虽然我已顺利通过了许多次，把它们打翻在地，但它们又爬了起来，张着一副恶狠狠的面孔向我张牙舞爪扑来，吓得我魂不守舍。考试的前几天我拼命地往脑子里塞各种奇怪的公式和无法消化的年代资料——真有填鸭式强行灌输的感觉，让人恨不能同书本和科学一起葬身海底，一死了事。
最后，可怕的时刻最终还是来了。如果你准备得非常充足，且看了试卷以后，觉得非常有信心，并能在第一时间把你需要的东西调出来，那你就是个非常幸运的人了。但往往是，你的号角吹得再响也没有人听见，你最需要记忆和精确的分辨能力在这个时候，却偏偏飞得不知去向，真急得把人气死，你费尽心机装到脑子里的东西，在这关键时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概述赫斯及其事迹。”赫斯？谁是赫斯？他是做什么的？这名字听起来极其熟悉，你搜肠刮肚就像要在一个碎布包里找出一小块绸子来。这个问题以前肯定背诵过，好像就在眼前，而且你那天回忆宗教改革的起源时，还曾看到过它，但此刻它却远在天边了。你把脑子里装的东西都翻了出来——历次革命、教会的分裂、大屠杀、各种政治制度等等。但是赫斯在哪里？令你感到奇怪的是，你记得的东西，考卷的问题上一个都没有。你一气之下把脑子里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啊！在一个小小的角落有一个你企盼已久的人，他安静地在那里独自沉思，一点儿也不知道他给你带来了多大的灾难。
就在这时，监考老师走过来告诉你考试时间已到。你非常愤怒地把一堆垃圾一脚踢到角落里去，然后回家。脑子里不禁产生一个革命的想法：教授们这种不征求同意就提问的神圣权利应该被废除。
在本章的最后两三页，我运用了一些非常形象的比喻，可能让人们的笑话。那闯进瓷器店里受到冰雹般攻击的公牛，还有那有一副凶恶面孔的鬼怪都好像不符合常理，现在它们都在嘲笑我。但是，我所使用的词语准确地描述了我的心境，所以，我并不理会这些嘲笑。我郑重声明，我对大学的看法已经改变。
在没有进入德克利夫学院的时候，我把大学生活想象得非常浪漫，现在已经没有了这浪漫主义的光环。但是在从浪漫主义向现实的过渡阶段中，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如果没有这段经历，我是无法懂得的。我所学到的最值得珍惜的经验之一就是耐心，我们学习知识，要像在乡村散步一样，从容不迫，悠闲自得，胸怀宽广，兼收并蓄。这样得来的知识就好像无声的潮水一样，将各种深刻的思想不知觉地冲进了我们的心中。有人曾经说过“知识就是力量。”但我们应该说知识就是幸福，因为有了广博而精深的知识，就可以分辨真伪、区别高低。掌握了标志着人类进步的各种思想和业绩，就是摸到了有史以来人类活动的脉搏。如果一个人不能从这种脉搏中体会到人类崇高的愿望，那他就是不懂得人类生命的音乐。
思想的乌托邦
至此，我已经简单地叙述了一下自己的一生。但我还没有告诉大家我是如何喜爱读书的。我比正常人更依赖于书籍。正常人靠看和听得到的知识，我则是全靠书籍得到的，因此，我要从我开始读书时说起。
一八八七年五月，那时七岁的我第一次读一篇完整的短篇小说，从那以后，我如获珍宝似的享受着我的手指所接触到的所有书籍。
刚开始的时候，我的书库里只有几本凸字书，一套启蒙读本，一套儿童故事和一本名为《我们的世界》的书，这是一本叙述地球的书。我反复地阅读，直到上面的字已经被磨损得辨别不出来。有时候，莎莉文小姐读，让我“听”，她把她认为我能理解的故事和诗歌写在我手上。但我喜欢自己读多于别人读给我“听”，因为喜欢反复地读我觉得有意思的作品。
事实上，我真正开始认真地阅读是我第一次去波士顿的时候。在学校里，老师准许我每天到图书馆看一段时间书，我摸着书架走来走去，随便将书架上的图书拿来阅读。我不管书中的文字是不是都认识，也不管书中的知识能不能都看懂，我都照样读下去。我不管自己所读的究竟是什么。那段时期我有很好的记忆力，很多词语、句子我虽然不能理解它的意思，但我都把它们记在脑子里。后来，我学会了说和写，很自然地运用了这些词语和句子，朋友们都很惊讶我有这么丰富的词汇。那是因为我粗略地读过大量的书的片断和大量的诗歌，那段时间我还没有从头到尾读完过一本书，直到发现《方德诺小伯爵》这本书，我才算第一次把一本有意义的书读完、读懂。
八岁那年，我独自在图书馆的一个角落里翻阅小说《红字》被莎莉文老师。她问我喜不喜欢书中的皮尔，还给我讲解了几个我不明白的字，然后说她有一本小说描写一个小男孩的，非常好看，我读了一定会觉得比《红字》更有意思，这本小说就是《方德诺小伯爵》，我央求她把这本书读给我听她答应到夏天的时候给我读，但我们直到八月才开始读这本书。
我们刚到海边时的几个星期，很多新鲜有意思的事情使我忘了这本小说。后来又有一段时间，老师离开我去波士顿看望朋友。
她回来以后，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读《方德诺小伯爵》。记得那是八月的一个下午，天气很热，吃过午饭后，我们一起坐在屋外不远处，两棵墨绿色松树之间的吊床上。当我们走过草地的时候，很多蚱蜢跳到了衣角上，我记得老师直到把这些小虫子从衣裳上弄干净才坐下来，而我认为这是在浪费时间。莎莉文老师走了以后，吊床就没有人用了，上面落满了一层松针。在炙热的阳光映照下，空气中弥漫着阵阵松香。
在读故事之前，莎莉文老师先把故事内容向我做了简单的介绍，在阅读过程中不时地给我解释生字。刚开始的时候有很多生字，读一句就会停顿下来，后来我知道了故事情节后，就急着想知道故事的发展经过，就不想理解那些生字了，对莎莉文老师的解释也听得有些不耐烦。当她的手指因为拼写得太累而停下来休息时，我就开始急不可待了，把书拿过来自己去摸上面的字。这种迫切的心情，我永远也忘记不了。
安那诺斯先生被我的热情所打动，把这部小说印成了凸版。我反复地阅读，差不多能把它背下来，《方德诺小伯爵》成了我童年时期最要好的朋友。我之所以这样细致地讲述这些细节，是因为在读这本书之前，我往往是很粗略的读书。这样全身心投入地读一本书，这还头第一次。
读完这本书以后的两年时间里，我在家中和在波士顿之行中读了大量的书。我已经说不清那些书的书名和作者，也想不起哪本先读，哪本后读。但仍然让我记忆犹新的有《希腊英雄》、拉·芳登的《寓言》、霍索恩的《神奇的书》和《圣经故事》、拉姆的《莎氏乐府本事》、狄更斯的《儿童本英国历史》，还有《天方夜谭》、《瑞士家庭鲁滨逊》、《天路历程》、《鲁滨逊漂流记》、《小妇人》和《海蒂》。《海蒂》讲述了一个非常美丽的小故事，之后我又读了它的德文本。我除了学习和游戏之外的闲暇时间就读这些书，越读就越觉得有意思。我从来没有对这些书做过什么评价——不管它写得好坏，也不管文体和作者情况。作家们把自己宝贵的思想内涵用文字的形式展现在我面前，就像享受阳光和友爱一样，我接受了这些珍宝。
我喜欢《小妇人》，因为它让我感到我和那些耳目正常的孩子一样有思想有感情。既然我的生命是残缺不全的，只好从一本本的书里去了解外部的世界。
我不喜欢《天路历程》和《寓言》。一开始读的拉·芳登的《寓言》是英文译本的，只是大概地浏览了一遍，后来又读了这本书的法文原本，尽管描写的故事非常生动，语言又很简单，但仍然无法引起我的兴趣。我也说不出这是为什么，也许动物拟人化的表达方式永远也无法使我感兴趣，也就没有心情去体会其中的寓意了。
而且，拉·芳登的作品不能激发人类高尚的情操。他认为人最重要的东西是自爱和理性，其作品中从头到尾一直表达着这样一个思想内涵，那就是个人的道德完全来源于自爱，用理性来驾驭和控制自爱，就能产生真正的幸福。但在我看来，自私的爱是一切罪恶的源泉。当然，也许是我错了，拉·芳登对人类的了解和观察要比我丰富得多。这样讲并不意味着我反对讽刺寓言，而是在我看来，没有必要由猴子和狼来宣扬伟大的真理。
相对以动物为主角的寓言故事来说，我更喜爱《丛林之书》和《我所了解的野生动物》，因为他们讲的是真正意义的动物，而不是拟人化的。我的感情完全融入到故事中去爱它们之所爱，恨它们之所恨。它们的顽皮幽默有时让我哈哈大笑，它们凄惨的遭遇有时也让我流下同情的眼泪，其中也包含了许多深刻的寓意，但极为含蓄，使你都意识不到。
我对历史也有一种莫名的喜爱，古希腊有一种神秘的诱惑力吸引着我。在想象的空间里，希腊的神灵可以在地上行走，与人类进行交流。我将我最敬爱的神灵供奉在我思想深处的神殿里。希腊神话中的仙女、英雄和半神半人，我不但熟悉而且喜爱，但不完全是喜爱，美狄亚和伊阿松太残忍、太贪婪，实在无法容忍。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上帝让他们干了那么多坏事，然后再惩罚他们，直到现在我仍然存在着疑惑。
妖魔嬉笑着爬出殿堂。上帝却视而不见，无动于衷。让我把古希腊当作天堂的是《伊利亚特》史诗。在接触原文之前，我就非常清楚地掌握了特洛伊的故事。
在我的古希腊文文法通过了以后，便大量地阅读了古希腊文的典藏书籍。不管是英文还是古希腊文的伟大的诗篇，只要它表达的内容与你的思想是相一致的，那么是不需要别人翻译的。如果不是这样，那么人们往往是用他们自己不符合实际的理解和评论来曲解伟大作品所要表达的意思。他们要是能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就好了！品读一首好诗词，根本不需要把其中每一个字都理解清楚，也不需要弄清楚它的词法和句法的属性。那些有丰富知识的教授们，从《伊利亚特》史诗中分析出的东西比我多很多，但我一点也不羡慕他们。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别人比我聪明，他们即使有渊博的知识，但也表达不出对这首光辉的史诗到底欣赏到了什么程度。当然，我自己也表达不出来。每当我读到《伊利亚特》最精彩的篇章时，就感到自己的灵魂在升华，将我从狭窄的生活圈子里解放出来，在束缚自己的形体之外自由飘泊，飘然于非常广阔的天地。
《伊索德》虽然比《伊利亚特》稍微差一点，但也也我非常喜爱。我试着不依靠词典注释，一个人来品味这部史诗，并试图把自己最喜欢的一些篇章翻译出来。维吉尔描绘人物的本事非常惊人，他写出来的喜怒哀乐的天神和凡人就好像蒙上了一层伊丽莎白时朦胧而又美丽的面纱。《伊利亚特》中描述的天神和凡人是愉快的载歌载舞的，维尔吉尔写出来的人物温柔而安静，就好像月光下的阿波罗大理石像，而荷马笔下的人物则是太阳光下秀发飘动的英俊而活泼的少年。
用不了一天的时间，就可以从《希腊英雄》到《伊利亚特》，在书本里自由地来回飞翔非常方便。但对我来说，其中的路程也不是非常令人如意的。当其他人已经把世界游览了几遍时，我可能还在非常吃力地研究语法和在词典的迷途里不知方向地徘徊，或者正掉进可怕的陷阱。这个陷阱就是考试，是学校专门用来对付那些探索知识的学生的。就好像《天路历程》一样最后会慢慢地变好，但这段旅途实在是太艰难了，尽管途中也会使人意想不到地出现几处能吸引人注意的美丽景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