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就来。”嘉弗洛斯回答。说着,他一跃到了街心。
整条街上,近20具尸体东一个,西一个,躺在那里。
嘉弗洛斯,要捡的正是这20来个子弹包,这是大批的子弹呀。
迷雾般的浓烟笼罩着街面。它一面缓缓上升,一面不断得到补充,以致光线变得越来越朦胧,白昼变得犹如傍晚。这条街并不太长,可这浓烟使处于两头的交战者彼此望不望见了。
这种朦胧之态,兴许正是指挥攻打街垒的官长们所需要的,可这也恰好为嘉弗洛斯提供了掩体。
嘉弗洛斯身材不高,在这层烟幕的萦绕下,他已离开街垒,但敌人尚未发觉。他倒空了最近七八个弹药包。这时的危险还不算大。
他紧贴着地面爬行着,嘴里叼着篮子,四肢挪动着,像一条蛇一样,在一具具尸体之间穿行。捡子弹时,他又像一只摘桃子的猕猴,将子弹盒掏光,把子弹放进自己的篮子里。
他离街垒还不远,但街垒里的人不敢喊他回来。他不断往前移动,到达了烟雾稀薄的地方。埋伏在胸墙后面的士兵发现了正在街心爬行的嘉弗洛斯。那些一线狙击兵和郊区狙击兵不约而同地发现了他。
正当嘉弗洛斯在一个尸体旁倒子弹的时候,一颗子弹打来,中了他身旁的尸体。
“好家伙!”嘉弗洛斯说,“对死人也如此的不客气。”
第二颗子弹打来,落在他身边的铺路石块上,石块被打得火星四溅。第三颗子弹打来,他的篮子被打翻。嘉弗洛斯看了一下。那子弹是从街的尽头胸墙上方射过来的。
他爬起来,笔直地站着,头发在风中飘扬,两手叉在腰际,面对那些正在射击的国民自卫军,唱起来:
人道楠泰尔人是丑八怪,这只好怪罪伏尔泰;帕莱索人蠢得没法说,这也只好怨卢梭。
随后,他捡起篮子,把散出的子弹一粒不剩地重新装进篮子,又冒着弹雨爬向前去。这时,第四颗子弹擦身而过。嘉弗洛斯又唱起来:
公证人的帽子我无法戴,只能埋怨伏尔泰;做只小雀儿事不多,只能埋怨老卢梭。
第五颗子弹打来,他又唱起了第三段歌词:欢乐性格我偏爱,这要归功伏尔泰;
贫困潦倒我要说,不甘寂寞学卢梭。
这种情景持续了一些时候。这情景又吓人,又感人。敌人朝他开枪,他却在跟他们逗乐儿。这是一只小雀在与猎人周旋。他用歌词回报子弹。他时而伏下身去,时而站起来,躲进一个门角里,一会儿又跳出来,对着枪弹做鬼脸,同时,不住地掏弹药包,装他的篮子。起义者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情势紧张得让人透不过气。街垒在发抖,他却在歌唱。他不是个孩子,也不是个大人,而是一个精灵。枪弹追着他,但始终追他不上,死神每次来到他面前,他都“啪”
的一声,打一个清脆的响指,将死神撵走。可是,有一颗子弹终于追上了他。它比别的子弹狡诈些,它逮住了这个磷火般跳动着的孩子。大家见到,小嘉弗洛斯东倒西歪地走了几步,身子便软软地倒下了。街垒里一片喊声。但在这小孩子的体内有安泰的神力,当他身子触地之后,就像巨人接触到大地产生生命力那般,他又直起身子,坐了起来。一条血河在他脸上流着。他向着射击的方向伸直手臂,望着,又开始歌唱:
我倒下了,倒在了大地尘埃,伏尔泰,伏尔泰,我怨你让我倒了下来。我的鼻子栽进了小溪,只好在小溪中往返徘徊。卢梭,卢梭,我怨你……他没能唱完。击中他的那个枪手又射出第二颗子弹。他又倒了下去。这次,他没能再坐起来。一个伟大的小灵魂飞逝而去。
十二、“死了的父亲等待将死的孩子”
马吕斯冲出街垒,公白飞跟了出来。但是太迟了。小嘉弗洛斯已经死去。公白飞抢回了那篮子,马吕斯抢回了那孩子的尸体。
唉!马吕斯心中想,唐纳德救活了他的父亲,可是他呢,只抱回了唐纳德孩子的尸体。
马吕斯抱着嘉弗洛斯走进街垒时,他的脸上满是鲜血。
当他弯腰抱嘉弗洛斯时,一颗子弹打来,擦伤了他的头部。他自己并没有感觉到。公白飞解下领带,给马吕斯包扎。嘉弗洛斯的尸体被安放在了马白夫尸体的旁边。公白飞把篮子里的子弹发给了大家。
每人15发。冉阿让仍旧待在那块界石上,一动不动。当公白飞把15发子弹递给他时,他摇了摇头。“这人真怪,”公白飞低声对安多拉说,“身在街垒居然不作战。”
“他照样可以保卫街垒。”安多拉说。“是个怪异的英雄。”公白飞回答。
有件事情需要做出交代。街垒虽然遭到袭击,但街垒内部活动正常。没经历过这种旋风式战斗的人,难以理解,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中,街垒内会有宁静。人们在来回走动,有说有笑,甚为轻松。麻厂街街垒的内部是平静的。虽然危险步步临近,处境越来越艰难,最后变成了绝望,可是英雄们的光芒把街垒映得越来越红。安多拉肃穆地在坐镇街垒,他已经发誓,要把那出鞘之剑奉献给忧郁的天才埃比陀达斯。
公白飞腰里系着围裙,在为伤员包扎。博须埃和弗以伊用嘉弗洛斯从一个敌军排长尸体上的火药罐里取来的火药做子弹。古费拉克在整理他的剑仗和枪支。冉阿让一言不发,望着对面的墙发呆。来自艾克斯苦古尔德地方的年轻人在愉快地谈论着,好像要抓紧最后一次机会,说说家乡的土语。若李用镜子在察看自己的舌头;几个战士从一个抽屉深处找到一些面包屑,在贪婪地吃着。马吕斯则愁眉苦脸。他想,父亲会对自己说些什么呢?
十三、贪婪之人定倒霉
突然,在两次炮火齐射中,人们听见了远处报时的钟声。
“中午了。”公白飞说。
12响还未打完,安多拉便笔直地站了起来。他在街垒顶上发出了雷鸣般的命令:
“把铺路石搬上楼房,沿窗户排齐。这里的人分成两组,一组留下来坚守岗位,一组去搬石头。”
在街的另一头,一队消防队员手握斧头,正排成战斗队形向这边移动。
这无疑是一个突击纵队。这消防队是打开街垒缺口,为这突击纵队开路的。
显然,他们要进行一次类似1822年克雷蒙一东纳先生称之为“大刀阔斧”那样的攻击。
起义战士们在准确无误地飞速执行安多拉的命令。
街垒和轮船一样,需要这种效率。不到一分钟,原堆在科林斯门口的铺路石已有不少被搬上了楼。不到两分钟,铺路石已被整齐地码在二楼窗户和阁楼老虎窗旁边。经弗以伊的精心设计,枪眼被安排得非常巧妙。这时,霰弹已停止发射。这有利于楼上的防卫。那两门炮都换上了实心炮弹。他们对准街垒的中部,猛烈轰击,目的是打开一个缺口,然后发起突击。
这些铺路石是最后的防御物了。铺路石安置好后,安多拉命令把他预先放在马白夫停尸桌下的酒瓶搬上二楼。
“给谁喝?”博须埃问。“他们。”安多拉指着楼上说。接着,大家堵死了楼下的窗户,并把夜里闩酒店大门的铁门闩放在手边。这形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堡垒,街垒是外围,酒楼成了瞭望塔。
剩下的铺路石被堵在街垒的缺口上。对于街垒的保卫者来说,至关重要的是节省子弹。
这是不言而喻的。这时,冉阿让出现了。他站出来,对安多拉说:“您是司令官,对吗?”
“是的。”
“刚才您好像对我表示了感谢。”
“是,代表共和国。感谢救护街垒的两位英雄:您与马吕斯·彭梅旭。”
“您觉得我可以得到奖赏吗?”
“当然。”
“那我就提出了。”
“您说吧。”
“处决此人的任务交给我吧。”
沙威抬起头,看着冉阿让,他说:“这公正。”
安多拉在他的马枪里装上子弹,环视了一下四周:“大家同意吗?”
“交给你了。”冉阿让在桌子的一端坐下来。这次他确确实实地把沙威抓到了手里。他从桌子上拿起那支手枪,子弹上了膛,动作很轻,发出了微弱而清脆的“喀哒”声。
就在这时,号角声响起。“注意!”马吕斯站在街垒上,喊了一声。“大家各就各位!”安多拉喊道。请允许我们交代一下:当起义者乱哄哄奔向各自的岗位时,沙威在他们的背后喊了一句话:“再见!”
十四、冉阿让的报复
顿时,厅堂里只剩下了冉阿让和沙威两个人。冉阿让为沙威松了绑,并示意要他站起来。沙威笑着服从了。冉阿让抓住沙威的腰带,像拖负重牲口的皮带那样,拖着沙威往外走。沙威的双腿被捆着,只能迈小步。冉阿让的另一只手握着手枪。此时,起义者们正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下,所以,没有注意到他们。马吕斯单独一人在街垒的左端,他看见了他们。冉阿让艰难地拖着脚上带着绳索的沙威,爬过蒙德都巷子的小街垒,手一刻都未放松。一过围墙,起义者们就无法再看到他们。冉阿让腋下夹着枪,盯着沙威,分明是在说:“那你认识我吗?”“那你就报复好啦!”沙威显得很镇静。冉阿让从口袋里取出一把刀。“好一把匕首!”沙威叫了一声,“你是对的,这种方法对你很合适。”冉阿让割断了捆着沙威脖子的绳子,又割断了他手腕上的绳子,然后弯下腰,割断了沙威脚上的绳子。“您可以走了。”冉阿让站起来说。沙威吃惊了。他目瞪口呆,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冉阿让又说:“假如我有幸脱身,随便你去抓,我住武人街7号。用的名字是福舍勒旺。”
沙威像老虎那样皱了皱眉头,嘴的一角微微开了一条缝儿,从牙缝中挤出一句:
“你是得小心点儿。”
“走你的吧。”冉阿让说。“你刚才说,是福舍勒旺,武人街?”
“7号。”
沙威小声重复:7号。他重又恢复了军人姿态,挺直腰身,扣好大衣,便朝麻厂街方向走去。冉阿让看着他离去。沙威慢步离去,消失在布道修士街的拐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