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个人是谁,你把他的详细情况讲讲?他已经到了骑虎难下的境地,所以就不讲一切后果,把眼睛瞪住那个人脸,毫不犹豫地说了一大堆——他是这样说的:他的真名字叫做约翰·康利。他是洛克希德人;两年前在沿海的邮船“神圣号”上当二副。他是个很凶狠的家伙,曾经犯杀人罪坐过两次牢——一次是为了拿一根绞盘棍子打死一个叫作堪纳的水手,一次是为了打死一个甲板苦力,因为他不肯抛铅锤,其实那是不该甲板苦力做的事。他是个间谍,是上校派到这儿来进行间谍活动的。五八年“皮利奥得号”在普斯岛在孟菲斯附近爆炸时,他在船上当三副;死伤的乘客装在一只空木船上往岸上运的时候,他就抢他们身上的东西,结果差点儿让别人给打死了。
还说了一些诸如此类的话——他把这个人的来历讲得十分细致。他讲到这里,我就向那个人:
他说得可都是真情?
司令官,您可不能冤枉我,他真是在胡说八道,纯粹是在撒谎!
我让人把他带回去再关起来,又把其余两个先后叫到前面来。结果都是一样。那孩子说出了每个人的详细来历,对措辞和事实丝毫也不迟疑;可是我盘问这两个家伙的结果,每个人都只是愤恨地说那完全是谎话。他们什么口供也没有。我把他们再送回去关起来,又把其余的犯人挨个叫出来对质。汤姆森把他们的一切都说出来了——他们是南方哪些城市的人,和他们加入这个组织的原原本本。
可是他们都否认汤普森所说的事实,而且没有一个有什么口供。男人们大发脾气,女人们哭哭啼啼。据他们自己讲,他们都是从西部来的清清白白的人,而且对联邦比世界上一切东西还要爱。我把这些人再关起来,心里很腻烦,随后我就再来盘问汤普森。155号在哪?“乐乐”是谁?
可是他下了决心似的闭口不答。无论说好话哄他呀是说硬话吓唬他,都不起作用。时间等不及了——非收拾他不行了。所以我就拴住他的大拇指,把他踮起脚尖吊起来。他越来越痛,就鬼哭狼嚎,那声音简直叫我有些受不了。可是我坚持不放松,不一会他就软下来:
啊,司令快把我放下来,我讲实话!快说——不说我就不放你。现在每一刻的时间对他都是痛苦,所以他就说出来了:
大雁旅店,155号!他说的是江边的一个下等客栈,普通一般卖力气的人和码头工人、还有那些更不体面的人常去的地方。
于是我就把他放了下来,然后又叫他给我说这次阴谋的详细情况。
今晚要采取行动,他坚定地说,一面低声哭着。今天抓到的人里有没有你们的头头?
没有,除了你抓到的以外,还有要到155号去开会的人。你那“记住高高兴兴”是什么意思?
没有说话。
到155号去的口令是什么?没有说话。
那一堆一堆的字和记号是什么意思——“×××××”和“〇〇〇〇”?快说!要不然又叫你尝尝我的厉害。
我决不回答!我宁肯死。现在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把你说的话好好儿想想吧,汤普森。你决定了吗?他坚决地回答,声音毫不发颤:我主意已定。我非常爱我的家乡,痛恨这北方的太阳所照耀的一切,所以我宁肯死,也不会泄露那些消息。我又拴住他的大拇指把他吊起来。这可怜的小家伙痛得大叫起来,他那尖叫的声音真叫人撕心裂肺,可是他还是忍住痛什么也没说。不管你问他什么话,他老是叫着同一个回答:我可以死,并且我决定死;可是我不能说。
咳,我们审问只好到此。我们相信他一定是宁肯死也不会招供。所以我们就把他放下来,再把他关起,严加看管。
然后我们忙了几个钟头,给军政部打电报,一方面准备突袭155号。
那个漆黑和寒冷的夜晚是够令人提心吊胆的。要塞的情报已经泄露了出去,整个要塞都在提防意外。哨兵加成了三岗,任何人不准进出,一走动就会被哨兵把步枪对准他的头,叫他站住。不过奥尔森和我却不像原先提心吊胆了,因为有许多主犯已经落网,他们的阴谋也就无法正常实现。
我决定及时赶到155号去,抓住“乐乐”,把他的嘴堵上,守株待兔,等他们一来好一举抓获。大约在早上两点半,我就悄悄离开要塞,后面还带着六个精壮的正规兵,还有汤普森那孩子,他的手反绑在背后。我告诉他说,我们要到155号去,要是发现他这次又说了谎话,叫我们上当,那他就非领我们到正确的地方去不可,否则就要叫他吃苦头。
我们悄悄地靠近那个客栈,进行侦察。只有酒吧房间里点着一支蜡烛,其余的房间都是黑暗的。我试着推门,并没有锁,我们就轻轻地走进去,然后把门关上。我们把鞋脱掉,我带头领着大家到酒吧间里。德国店主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我轻轻地把他推醒,叫他脱掉靴子,领着我们在前面走;同时警告他不许出声。他十分听话,不过他显得很害怕。我命令他带路到155号去。我们跟着他爬上了两三层楼梯,脚步很轻;然后我们走过一道很长的走廊到尽头的时候,就到了一个房间门口,从那个门上装着玻璃的小窗户里,往里望子去我们可以看得出里面有一支暗淡的蜡烛的亮光。店主在暗中摸索着找到了我,悄悄地说那就是155号。我试了试那扇门——里面锁着。我走近一个个子最高的士兵给他下了一个命令;我们就把宽大的肩膀顶住门,猛推一把,就把门上的铰链冲开了。我模模糊糊地看见床上有一个人影——看见它连忙向蜡烛把头伸过去;蜡烛一灭,屋里顿时漆黑一下。这时我猛扑过去,一下子跳到了床上,用膝头使劲按住了床上那个人。被我抓住的人拼命地挣扎,可是我使左手卡住了他的嗓子,这给我的膝头很大的帮助,最后我还是把他制服了。然后我马上把手枪掏出来,拉开扳机,把那冰冷的枪筒抵住他的腮帮子,表示警告。
快点亮蜡烛吧!我说。我把他抓牢啦。有人照办了。火柴的光照亮了整个屋子。这时才看清我抓住的人,哎呀,老天爷,原来是个年轻的女人!我把她放了,连忙下床来,心里觉得怪害臊。大家都瞪大眼睛望着身边的人发呆。这件意外的事太突然了,叫人莫名其妙,因此大家都非常慌张,不知如何是好。那个年轻的女人开始哭起来,用被子蒙住了脸。老板上前说道:
是我的女儿,她大概是干了什么不规矩的事吧,nichtwahr ?
你的女儿?她真是你的女儿吗?啊,是呀,她是我的女儿,她今晚上才从高高那地回家来的,有点儿小病。他妈的,那孩子又把我们骗了。这不是他说的那个155号;这不是“乐乐”。汤普森,你给我们找到那个真正的155号吧,要不然——喂!那孩子在哪儿?
跑掉了,一点不假!不但跑了,而且跑得无影无踪。这叫我们可伤透了脑筋。我骂自己真傻,没有把他拴在一个士兵的身上;可是现在为这个而着急也没有用处的。到了这个地步,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呢?——这是当前的问题。不过说到源头,那个姑娘说不定就是“乐乐”。我虽然不太相信这个,可是把疑惑当成定论是不妥当的。所以我就叫我那几个士兵留在155号对面的一个空房间里,继续监视看见有人走近那个姑娘的房间,就立刻把他们抓起来,同时还叫他们把店主老板也扣押起来,严加看管,且待以后的命令。然后我就赶回要塞去看看那儿的情况如何。
不错,真的平安无事。而且还始终都没有发现问题。我通夜守着,没有睡觉,以防意外。可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后来看见天已亮了,我赶紧给部里打电报,报告星条国旗仍旧在克莱斯特要塞上空飘扬这里平安无事,报告完后,心里真是有说不出的高兴。
我心头解除了无限的压力。不过我当然还是没有放松警惕,也没有停止努力;因为当时的形势太严峻了,疏忽大意是不行的。我把那些犯人一个个叫来,整天不停地拷问他们,总想叫他们招供,可是毫无结果。他们咬牙切齿,直扯头发,什么也没有吐露出来。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们得到了汤普森的消息。有人在早上5点钟,大约在8哩以外看见他在路上,拖着沉重的脚步往西走。我急忙派一个骑兵中尉和一个士兵去围追堵截。他们终于在20哩以外发现他了。这时他已经翻过了一道篱笆,拖着疲乏的双腿穿过一片烂泥的菜地,向着一个村庄的边上一座旧式的大房子走过去。他们骑着马穿过一片小树林,迂回过去,由相对的方向包抄那所房子;然后下了马,赶快溜进院子里。没有找到人。他们又溜进靠近的一间屋子里,也没有找到人;由那间屋里通着前面起坐室的门是开着的。他们正想要由这扇门里走过去,忽然听见一个很低的声音;好像是在祷告。于是他们就恭恭敬敬地站住了,中尉把头伸进去张望,看见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婆在那间起坐室的一个角落里跪着,正在祷告的是那老头。刚刚祷告完毕的时候,汤普森那孩子打开前门走进来了。那两个老人一见立刻向他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他,叫他透不过气来。他们大声哭喊——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宝贝!我们的汤普森。跑掉的又回来啦!死了的又复活啦!
喂,先生,你猜是怎么回事!汤普森就是在那个农庄上生长的,本来是从小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5里路远,后来才在两个星期以前闲荡到我那地方去,编了一个伤心的故事把我哄住了!这是千真万确的真实情况。那个老头就是他的父亲——是个有学问的退休了的老师,那个老太婆是他的母亲。
现在让我来对这个孩子和他的举动说明原因吧。原来他是爱看廉价小说和那些专登荒诞离奇的故事的刊物看得入迷了的——所以莫名其妙的神秘事件和天花乱坠的侠义行为正合他的胃口。后来他又看到报纸上报道叛军的间谍到我们这边来潜伏活动的情况,以及他们那可怕的企图和两三次轰动一时的成功,结果他的脑子里就把这个问题牢记住了。他曾经半年多时间和一个经常说长道短富于想象的年轻人常常搅和在一起,那个年轻人在洛克希德和密西西比上游二三百哩的各地之间航行的几只邮船上当过三年办事员——所以他对那片地区的道路河流都一清二楚。我在战前曾经在那个地区呆过四个月左右;我对那儿所了解的很有限,所以一直被蒙在鼓里,要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那或许不等他把话说完,就能看出破绽了。你知道他为什么说他情愿死也不肯解释他那几个阴谋的暗号吗?干脆就是因为他无法解释!——那些记号根本没有意义;他是由想像中凭空捏造出来的,事先事后都没有考虑过;所以突然问起他来,他就不知道怎样解释。比如他对那封两张白纸里到底写的什么有什么秘密根本说不上来,充分的理由就是那里面根本没有隐藏任何秘密;那封信不过是两张白纸罢了。他根本没有放什么东西到大炮里面,而且从来没有打算过这么做——因为他那些信都是写给一些想像中的人物的,他每次藏一封信到那个马棚里,都是把前一天放在那儿的一封拿走;所以他对那根带结的小绳子的事情并不知道,因为我拿给他看的时候,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的;可是我一让他说明来历,他马上就照他那异想天开的派头,承认那是他放的,而且因此收到了一些很妙的戏剧性的效果。他捏造了一个博迪纳特先生;还有什么福特大街20号,当时已经根本不存在了——3个月以前就拆掉了。他还捏造了那位上校;我所逮捕的并且和他对质过的那些无辜受累的人,让他天花乱坠地说了一大堆来历,也都是他捏造的;乐乐也是他编造的;155号其实也是他编造的,因为在我们到大雁旅馆去之前,他还不知道那儿有155号房间。凡是问他某一个人或是某一件东西的时候,他都随时捏造得出来。我要他说出外面的间谍,他马上就把他在旅馆里见过的一些面孔形容一番,其实连他们的名字都只不过是他偶然听过的。呵,在那惊心动魄的几天里,他一直在一个有声有色的、神秘的、浪漫的境界里过日子,我觉得这个境界对他说来是真实的,而且他想必是一直从他的心坎里欣赏着它的滋味。
可是他却给我们制造不小的麻烦,而且使我们受了很大的耻辱。你看,为了他的缘故,我们抓了一二十个人,把他们关在要塞里限制了他们的人身自由,还在他们门口安了哨兵。被捕的人有许多军人,我对他们是无须道歉的;可是其余的人都是全国各地的普通百姓,不论你怎样道歉怎样赔不是,他们不肯谅解。有的干脆就大发脾气,跟我们闹起来没有完!尤其是两个女人——一个是俄亥俄一位议员的太太,另一个是西部一位主教的妹妹——咳,她们量可能对我说的那许多侮辱和挖苦的话,和她们所流的那些背屈的眼泪,成了一份纪念品,大概可以使我很久都不能忘记,——并且我是会永远记得的。那位戴护目镜的瘸腿老先生是费城的一个大学校长,他是来参加他的侄子的丧礼的。他以前当然是根本没有看到这汤普森。嗨,真不该,他不但没能参加葬礼,还让我们把他关押了起来,而且汤普森还站在我的营房里无情地把他说成加尔维斯敦名声最臭的一个流氓窠来的伪造犯、黑人贩子、偷马贼、放火犯;这种侮辱,这位倒霉的老先生似乎是根本无法原谅的。
还有军政部呀!可是,真背运,在这里不谈也罢!附注——我把这篇故事的稿子拿给少校看,他说:
你对军队里的事情不大了解,这使你弄出了一些小小的错误。不过连这些地方也还是写得有声有色——随它去吧;军队里的人看了会笑,别人可看不出毛病来。你把这个故事的主要事实都说对了,叙述得和实际发生的情况大致相符。——约翰·康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