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奶品店里，我并非没有交朋友的机会。自从我们有些余钱以后，我就可以时而上里间吃客饭了。在一起吃客饭的一共有二十来个年轻人，作家、画家、建筑师，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未来的作家、画家、建筑师。今天，这些未来的已经成了现在。这些年轻人中有的已经成名，遇到我在报纸上看见他们名字的时候，我的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我呢，我依然什么也不是。我去吃饭，所有这些年轻人都张开怀抱欢迎我；不过我那么害羞，从不主动参加他们的谈论，因此他们很快就把我忘了；我在他们中间，如同我没吃客饭以前，在外间大厅里的小桌子上吃的时候一样，孤单。我只听，从不开口……每个星期有一次，我们会和一位颇负盛名的诗人在一起吃饭，他的名字我早就记不起来，不过这些先生们都管他叫巴格哈瓦，“巴格哈瓦”是他的一首诗的名字。遇到这样的日子，我们就喝十八苏一瓶的波尔多葡萄酒；接着，等到点心端上来的时候，就由伟大的巴格哈瓦背一首印度诗。印度诗是他的强项。他写了很多印度诗，像《拉克萨玛纳》、《达萨拉塔》、《卡拉特萨拉》、《巴基拉塔》等，还有《须德拉》、《居诺赛巴》、《维丝瓦密特拉》……不过最美的一首当数《巴格哈瓦》。啊！遇到诗人背诵《巴格哈瓦》的时候，整个里间一片喧闹，声震屋瓦。有人狂叫，有人跺脚，有人爬上桌子乱耍。我右边坐着一个红鼻子的矮个子建筑师，从第一句诗起，他就掉起了眼泪，还不停地用我的餐巾擦眼睛……我呢，也被他们感染了，比他们任何人都闹得更欢；实际上，我并没有为《巴格哈瓦》发疯。总的来说，这些印度诗每一首都很相似。诗里总是老调重弹，无非有一朵莲花、一只老鹰、一头大象和一头水牛；偶尔，为了换换花样，就把莲花叫做荷花；可是，除了这种变化，所有这些歪诗都是一个模式：没有感情，没有内容，没有想象。韵上加韵。完全就故作浑沉……这就是我心里面对伟大的巴格哈瓦的看法；倘若有人也请我念几首诗的话，可能我批评起他来就没有如此刻薄了；可是没有人请我念，所以我变得很苛刻……再说对印度诗持这种意见的并非只是我一个人。坐在我左边的那个人，他也无法理解……坐在我左边的那个人，可真是个神奇的家伙：满身油腻，衣着破旧随便，他有光亮的秃脑门和很长的胡子，胡子上还经常挂着米粒面条之类的。他是同桌里年纪最大的，相对而言也是最聪明的一个人。像所有的聪明人一样，他很少说话得，不爱显摆。每一个人都尊敬他。谈到他的人都说：“他很厉害……他是个思想家。”我呢，看见我的邻座听伟大的巴格哈瓦念诗的时候，撇着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我对他十分感佩。我心里想：“这才是一个具有鉴赏力的人……我要把我的诗念给他听！”
一天晚上——正当大伙儿吃完饭站起来的时候——我叫了一瓶烧酒，请思想家跟我喝一小杯。他接受了，我知道他的嗜好。我一边喝着，一边把话题引到伟大的巴格哈瓦身上，我开始谈了许多关于莲花、老鹰、大象和野牛的坏话。这真是狂妄，大象都是喜欢记仇的！……在我说话的时候，思想家沉默地斟着酒。他偶尔露出笑容，一边不时地点头，一边说：“嗯……嗯……”这初步的肯定使我顿时胆大起来，于是我向他坦白我也写了一首长诗，并且想听听他的意见。思想家连眉头也不皱，依然不停地说：“嗯……嗯……”我看见对方如此高兴，就对自己说：“时候到了！”我从口袋里把诗掏出来。思想家一脸平静地把小杯子斟上第五杯酒，坦然从容地望着我把诗稿打开；然而到了最后一刻，他把他的那只老酒鬼的手放在我的袖子上，说：“年轻人，在开始以前，让我先问一句……您的标准是什么？”
“您的标准呢！……”可怕的思想家提高嗓门说，“……您的标准是什么？”
唉！我的标准！……我没有标准，我从未想到过得有一个标准；而且这一点从我的吃惊的眼光里，从我涨红了的脸上，从我迷惑的表情上可以看得明明白白。
思想家火冒三丈地站起来，说：“怎么！鲁莽的年轻人，您连标准也没有！……那么，不必给我念您的诗了……我已经大概了解您的诗的价值了。”说到这儿，他连连给自己斟了两三杯酒，把瓶底留下来的酒都喝光了，然后拿起帽子，怒火犹盛地转动着他的眼睛，走了。
晚上，我把我的这段经历说给亲爱的雅克听，他听了气得怒发冲冠。“你的思想家是个流氓无赖，”他对我说，“……要一个标准做什么用？……孟加拉人也有一个标准吗？……一个标准！标准是什么玩意儿？……是哪儿造的？有谁见过？……卖标准的贩子，滚他妈的吧！……”我的好雅克！他因为我的杰作和我蒙受到的羞辱，气得眼泪直流。“听着，达尼埃尔！”他过了一会儿，接着又说，“我倒想起来了……既然你打算念一下你的诗，你就找一个星期日到皮埃罗特家去念，好不好？……”
“到皮埃罗特家去念？……啊！雅克！”
“为什么不行呢？……哼！皮埃罗特尽管不是鹰，不过也不是鼹鼠。他的感觉十分敏锐，也相当准确……卡密尔，尽管会有点偏心，也不失为是一个优秀的鉴赏者……那位很不错的太太读过很多书……拉卢埃特老大爷这只老鸟，也并不像他看起来那样一无所知……况且，皮埃罗特在巴黎还认识许多声望卓著的人，到那天晚上他还可以把他们请来……怎么样？你愿意我去跟他谈谈吗？……”
到鲑鱼巷去找评判者这个主意，我听了并不太动心。但我渴望在别人面前念我的诗，因此尽管我有点不太热心，最后还是接受了雅克的建议。第二天他就去跟皮埃罗特说了。淳朴善良的皮埃罗特到底了不了解诗是怎么一回事，都是让人怀疑的；但这个好人看到有一个机会可以让小姐的孩子们高兴高兴，他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下来，并且马上就把请帖发了出去。
淡黄色的小客厅从未如此热闹过。皮埃罗特为了捧我的场，邀请的客人都是瓷器业里的重要人物。朗诵的那天晚上，除了平时的几位常客以外，还有：帕萨永先生，帕萨永太太，和他们做兽医的儿子，阿尔福专科学校的高材生；小费鲁雅，共济会会员，口齿伶俐，他最近在共济会总会获得了不起的成功。其次还有：福热鲁夫妇和他们像管风琴的管子一样排成一排的六位小姐。最后还有大费鲁雅，他是酒窖会的会员，是这次晚会的主宾。我看见自己面前有这么多重要的评判官，您可以想象得到我的心情有多么激动。所有这些善良的人，由于事先已经告知他们，要他们来欣赏评论一本诗集，他们认为应该作出一副与场合相宜的冷淡庄重、克制、毫无笑意的表情。他们严肃地小声交谈，一边还像法官似的摇头点头。皮埃罗特并没有想把这件事弄得如此庄重，十分惊奇地望着他们……等到人都到齐，大家陆续就坐。我背朝着钢琴坐下；听众围着我坐成一个半圆形，只有拉卢埃特老大爷例外，他依旧坐在他的老地方啃他的方糖。在一阵嘈杂之后，寂静恢复了，我开始用激动的声音念我的诗……这是一首戏剧诗，题目十分动听，叫做《田园喜剧》……小东西在沙朗德学校过的禁锢生活的最初的日子里，常常编些小故事讲给他的学生听，作为放松，这些小故事是围绕着蟋蟀、蝴蝶以及别的小动物展开。我的《田园喜剧》就是采用了三段这样的小故事，把它们编成对话体，押上韵。我的诗共有三部分；不过那天晚上，在皮埃罗特家里，我只给他们念了第一部分。我恳请你们准许我把《田园喜剧》的这一段抄在这儿，但并非把它当作一段文学作品选，而只是当作附在《小东西的故事》上的证明文件。我亲爱的读者们，请你们暂且把自己当作是围坐在淡黄色的小客厅里的一位客人，并且想象着达尼埃尔·爱赛特在你们面前有点哆嗦的朗诵。
一只蓝蝴蝶的经历
〔舞台布景是田野。傍晚六点钟；夕阳西下。幕拉开时，一只蓝蝴蝶和一只雄性的小瓢虫正停在一根蕨的茎上谈天。他们是早上相遇的，一块儿过了整整一天。由于时间已经晚了，小瓢虫打算回家。
蝴蝶怎么！……你要走了？……
瓢虫是呀！我该回家啦。
天已经晚了，你想一想吧！
蝴蝶再等一会儿，急什么！
要回家，什么时候也不算太晚……
我最不喜欢待在家里，你呢？
守着一道门，一堵墙，一扇窗，真傻，
外面这么好的阳光，这么多露水，
这么多丽春花，新鲜空气，还有许多许多。
如果丽春花你不喜欢，也该实说……
瓢虫唉！先生，我爱极了丽春花。
蝴蝶那么，很好！小傻瓜，还是不要走吧；
和我在一起。瞧！天气多温暖；
空气多清爽。瓢虫嗯，可是……
蝴蝶（把他推到草里面）哎！到青草里去翻筋斗吧！草是咱们的。
瓢虫（挣扎着）不！放开我吧，跟您说！我真得走了。
蝴蝶嘘！你听见没有？
瓢虫（惊慌了）听见什么？
蝴蝶那只小鹌鹑，
他在歌唱，他深深陶醉在旁边的葡萄园里……
嗳！这美丽的黄昏，动人的歌声，
而我们待的这个地方，又有这样的迷人！……
瓢虫不错，可是……
蝴蝶别作声。
瓢虫什么？
蝴蝶有人来了。
〔有人走过去。瓢虫（在一阵寂静后，低声）人，非常非常坏，是不是？
蝴蝶是很坏。
瓢虫我总是害怕有人走过会把我踩扁，
他们的脚那么大，而我的身子是这样渺小娇弱……
尽管您也不大，可是您却有翅膀；
这真是太伟大了！
蝴蝶得了！亲爱的，要是这些乡巴佬叫你害怕，
你就爬到我的背上来；
我的身子十分矫健，我呀！我的翅膀，
可不像蜻蜓的那样，是葱皮做的，
我愿意带你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而且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瓢虫啊！不，先生，谢谢您！
我可绝对不敢……
蝴蝶难道爬到我背上来非常困难吗？
瓢虫不，可是……
蝴蝶那就爬上来吧，傻瓜！
瓢虫当然，你会把我再送回到我的家里来，是不是不然……
蝴蝶早起程，早返回。
瓢虫（爬到他朋友的背上）因为晚上，我们在家要做祈祷。
您可明白？
蝴蝶当然知道……再往后稍微移一点。
好……现在，别作声！我要起飞了。
〔呼！他们飞了起来；在空中继续对话。
亲爱的，这真是太妙了！你一点也不重。
瓢虫（有点害怕了）啊！……先生……
蝴蝶好！怎么啦？
瓢虫我晕头转向，……什么也看不见；
让我下去吧，我情愿……
蝴蝶你真是小迷糊虫！
要是你头晕，那就马上闭眼。
你闭上眼了吗？
瓢虫（闭上眼睛）嗯……
蝴蝶好点了吗？
瓢虫（使了一把劲）好一点。
蝴蝶（偷偷地在笑）可以肯定，你
家里的人准都是些水平不怎样的飞行员……
瓢虫啊！没错……
蝴蝶要是降落站还没有找到，
这也不能怪你。
瓢虫啊！可不……
蝴蝶嗨，老爷，您到了。
〔他落在一朵铃兰花上。
瓢虫（睁开眼睛）不好意思！可是……
我并不住在这儿呀。
蝴蝶我知道；只是因为时间还很早
，所以我带你来拜访我的一位朋友铃兰花。
若是咱们喝点什么解解渴；这都是可以的……
瓢虫啊！我可没有时间……
蝴蝶得了！只要一秒钟……
瓢虫再说，上流社会根本就不接纳我……
蝴蝶来吧！我会让人把你当做我的私生子；
你一定会大受欢迎，走吧！……
瓢虫再说，已经这么晚了。
蝴蝶哎！不！一点也不晚；你听，知了还在叫……
瓢虫（低声）还有……我……没有钱……
蝴蝶（拖着他走）来吧！铃兰花招待我们。
〔他们走进铃兰花的家——幕落下来。
（第二幕，幕拉开时，天已经几乎全黑了……两个朋友从铃兰花的家里出来……瓢虫醉意朦胧。
蝴蝶（把背伸过去）现在，我们走吧！
瓢虫（毅然爬上去）走吧！
蝴蝶你说！你觉得我的铃兰花如何？
瓢虫亲爱的，他那么美丽善良；
虽然素不相识，他也会把酒窖和一切都给您……
蝴蝶（望望天）啊！啊！菲贝已经把头伸出窗口了；
我们得赶快……
瓢虫得赶快，为什么？
蝴蝶你难道不像刚才一样急着回家了吗？……
瓢虫啊！只要我可以赶上做祷告就行……
再说，离咱们家，并不远……不就在那后边？
蝴蝶要是你不急，我呢，我也不急。
瓢虫（感动地）你的心肠真好！……
我不明白为何你在世界上没有一个朋友。
谈到你，他们总是说：
“这是一个放荡荒唐的人！一个流氓！
一个诗人！一个变化多端的人！……”
蝴蝶哟！哟！谁说的？
瓢虫我的天啊！金龟子……
蝴蝶啊！嗯，这个死胖子。
他说我是变化多端的人，那是因为他肚子大。
瓢虫讨厌你的并不是只有他一个……
蝴蝶啊！说说看。
瓢虫还有像蜗牛吧，就不和你要好，
瞧！另外蝎子和蚂蚁也不是你的朋友。
蝴蝶真的吗？
瓢虫（悄悄地）千万别去拍蜘蛛的马屁；
他觉得你令人痛恨。
蝴蝶那是人家骗了他。
瓢虫唉！……不过毛虫也有点附和他……
蝴蝶我相信！……可是，告诉我，在你生活的世界里，
因为你到底还不是毛虫世界里的一份子，
难道对我的看法也这样差？……
瓢虫嗯！众说纷纭，
年轻的都向着你；年纪大的
一般都觉得你比较缺乏道德感。
蝴蝶（难过地说）我看能够同情我的人是少数。
总之……
瓢虫实话说！真是少数，可怜的家伙！荨麻怨你。
癞蛤蟆恨你；就连蟋蟀也不喜欢，
他谈到你的时候，说：“这个蝴……蝴……蝶！”
蝴蝶你呢，难道你也像所有那些家伙一样恨我？
瓢虫我！……我崇拜你；落在你的肩膀上真幸福！
还有，你还把我常常领到铃兰花家里去。
这真好玩！……喂，如果我把你累着了，
我们可以再找一个去处歇一会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