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江平
母亲生在农家,所以朴实。她比所有普通人更普通、更平凡,就像一滴雨、一片雪、一粒灰尘,渗进泥土里,飘在空气中,看不见,不会引人注意。人啊,总是容易把眼睛盯在别处,而忽视眼前的、身边的。于是,便也容易失去弥足珍贵的。希望我的觉醒不会太晚。
母亲家姊妹多,所以她没机会读书。正因为母亲没文化,所以把许多牺牲当成了“理所当然”得让人心疼,甚至可以说母亲根本就没意识到这是一种“牺牲”。
我们家除了母亲,谁都出去旅游过。每次全家出游,母亲都会一个人留在家里,那时我随口说:“妈,一起去吧!”母亲就会说:“我不去。我走了猪怎么办!”听母亲这么说,我们就心安理得地扔下母亲,出去观光去了。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们居然把这当成了习惯。
1998年夏天,长江发洪水,我们家门外就是长江的支流——岷江。由于我们居住在岷江的冲积平原上,四面环水,很容易遭水灾。那几天,天总是阴沉沉的,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电视台每天都在报道新淹没的城市,我们平原上人心惶惶,许多人开始转移贵重物品。我们家也不例外,父亲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几乎都搬到了河对岸幺叔家,并且每晚都带着我们去幺叔家过夜。当然,除了母亲。
那天,我们又去了幺叔家。我站在幺叔六楼的阳台上,俯视整个平原,温柔的岷江异常平静地流水,很慈祥,就像母亲。突然,天上乌云滚滚,好像天空随时会垮下来,风从四面八方横冲过来,打在雨棚上哗哗地响。父亲说,傍晚可能有大雨。远远的,我看着我们家,那河与家之间只有几百米啊!而我的母亲此刻就在那里。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很害怕,我怕岷江失去温柔,怕明天起来家会成为一片汪洋,更怕再也看不见母亲。凭什么我们怕死,母亲就该不怕,是我们的命比母亲金贵吗?
我的心怎么也静不下来,像是被风吹得急速旋转的风车。风越来越大,我便越发不安心。
我拗着要回去。父亲不可理解地说,天快黑了,也快下雨了,叫我明天和他们一起回去。我不听,硬是冲下了楼,让一屋子的人莫名其妙。
河边的渡船已经下班了,天乌得厉害,风里夹着几滴水打在脸上,更像打在心里。我觉得前所未有的冷,冷进每一个细胞,以致我的身体像筛糠一样颤抖起来。我慌得厉害,迫不及待地花高价跳上了一艘小渔船。
过了河,雨已绵绵不断地打下来,我抱着头一路飞快朝家中奔去。当我敲房门时,听见母亲叫了声:“谁呀?”我应道:“是我。”屋里没开灯,只听见拖鞋着地的声音,然后看见母亲掀开窗帘的一角,露出惊疑惶恐的脸,仔细瞧瞧外面,认准确实是我,才慌忙将门打开。这时,我发现门被一根粗大的木头死死顶着。这一刻,我终于没忍住,眼泪和头发上滴下来的雨水混合在一起。与其说这根粗大木头顶在门上,还不如说顶在我心里,这一顶就再也无法抹去。我知道,她怕。人最怕的是什么?不是吃,不是穿,不是钱,不是失去生命……是孤独,是无依无靠的恐惧。而这样的孤独与恐惧母亲不知道独自面对了多少次,面对母亲,我充满了愧疚与惭愧。
爸爸再叫我一起去幺叔家过夜时,我怎么也不去,叫急了,我就说:“那我妈呢?”只要有母亲在,小屋就会充满温暖,充满祥和,任那风横雨狂我也不怕。有好几次,我听见母亲无比骄傲地对邻居说:“我家江平最心疼我,这孩子有心哩!”母亲就是这样容易满足。
上了大学,离家更远了,远得母亲连想也不敢想,母亲打电话来说,想我了,想听听我的声音。我问:“爸呢?”母亲说:“你幺叔请客,都去吃饭了。”我鼻子有些发酸,说:“你怎么不去?”母亲理所当然地说:“我走了,没人看家……”母亲察觉出我的异样,尽量使语气显得无所谓:“也没什么好吃的,那些东西我都吃过……”我冲进卫生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泪流满面,索性用脚把卫生间的门抵住,小声地哭起来。我不想惊动同学,我要独自表达我无限的伤心、委屈,儿童一样的软弱。
我心里不住发誓:我一定要让母亲出来旅游,直到游得再也不想游了为止。我一定要让母亲过上一个幸福的晚年!
其实,母亲也同样需要理解和关怀,不要再固执地把母亲的付出和牺牲当做理所当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