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中山是大久保百人町梅屋庄吉家的常客,连他家养的那条板凳狗都认得他,一见他来,非但不咬,反而晃着尾巴身前身后转。
宋庆龄也见过梅屋先生和德子多次,登门拜访是第一次。梅屋家的房子很大,很阔绰,是典型的日式的木质古典建筑,巨大的屋顶,精雕细刻的门窗,四面有回廊,门前有一对石制的门灯,很像神社的灯。
今天是梅屋庄吉的生日,孙中山早在半月前就标记在写字台底下了,再三告诉宋庆龄提示他。
宋庆龄知道他们友善,却没想到对日本友人的生日如此重视。孙中山说,梅屋庄吉不是一般人,他为朋友是可以牺牲一切的,他为中国的革命尽了力,也吃尽了苦头。
由于梅屋庄吉参与、支持孙中山广州和惠州起义,被他一个忘恩负义的朋友加藤忠式向广州的巡抚衙门告了密,梅屋的弟子江火田慎一十分气愤,拿了一把猎枪去找加藤医生决斗,当场打死了他,然后到官府去自首入了狱。梅屋感念弟子的忠勇,特地把江火田的妻子儿女接到自己家来供养,一直到现在。
宋庆龄感动地说:“孙先生有这么多贵人朋友,这是为什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想,先生是他们同一类的人。”
孙中山微微地笑了。
梅屋家的小板凳狗蹿上来咬着孙中山的裤脚撒欢。
宋庆龄冲着屋子望望,静悄悄的,廊下也没有几双鞋,不像有客人来,也没有举办庆典的迹象,捧着鲜花的宋庆龄大声说:“梅屋先生在吗?生日快乐!”
梅屋的女儿千势子刚刚5岁,伶牙俐齿,闻声跑出来欢快地叫:“孙叔叔,宋阿姨……”
梅屋夫人碎步疾出,她拍了千势子一下:“怎么乱叫?孙叔叔怎么能和宋阿姨是同辈呢?”
“那……平时不都这么叫吗?”千势子有些不服。
梅屋夫人说:“也是,那是分别叫的,到了一起,可就差了辈了。”
孙中山和宋庆龄都乐,孙中山说:“各论各的吧,或者说,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众人向屋子里走,千势子说:“大家来给爸爸过生日了——我说会有人来嘛!”
梅屋庄吉从里面迎出来,说:“不敢当。”
孙中山问:“怎么,客人都没到?”
梅屋夫人说:“他今年心情不好,谁都没有告诉,也不想过生日,先生记性真好,你倒没有忘记。”
孙中山坐下后,说:“那都是我的罪过,我让梅屋先生破产了。”
“不能这么说,”梅屋庄吉说,“还是我经营的不好,不说这些了,我们说点愉快的吧。”
孙中山把千势子搂在怀中,说:“听说千势子的歌唱得非常好,能不能一展歌喉啊?”
“那我要宋阿姨弹钢琴伴奏。”千势子说。
孙中山看了一眼宋庆龄,宋庆龄在掌声中向钢琴走去,梅屋夫人已经替她摆好了琴凳,打开了钢琴盖。
宋庆龄坐下,扭头问:“唱什么?千势子?”
千势子说:“唱’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吧。”
宋庆龄轻舒玉指,在琴键上滑翔着,优美的琴声顿时在房中弥漫开来,千势子童声童气的歌声令在场的人都陶醉了。
梅屋夫人德子下厨房去了,孙中山被梅屋庄吉拉到书房里。
孙中山与梅屋庄吉品茶聊天。隔壁传来歌声、琴声。
梅屋庄吉说,日本政府强迫袁世凯签定“二十一条”,正直的日本人都感到羞辱。
孙中山打了个比方:日本民族和中华民族是同宗同种,日本政府这么干,太不像样子。好比是弟弟帮助强盗抢劫哥哥家。
梅屋庄吉说:“比喻得生动。”
孙中山说:“当然了,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我明白。”梅屋庄吉理解,袁世凯就是孙先生所说的家贼。
这时,千势子牵着廖仲恺、陈其美的手进来了。
孙中山很高兴:“你们也是来祝贺生日的?”
两个人都很尴尬,陈其美说:“我不知道。”
廖仲恺转身要出去买一束鲜花来,补上一份礼。
梅屋庄吉拉住他说:“不必拘形式了,我本来无意过生日的。既然来了,就一起喝几杯清酒。”
两个人落座了,却有点坐不住的样子。
孙中山发觉了:“有公事,是不是?”
廖仲恺说:“不好意思。”
孙中山说:“都追到这儿来办公了,还说什么不好意思,说吧。”陈其美说,任命周应时为江苏革命军司令官的委任状发下去了,他们商量,福州那里,是不是要任黄国华为司令,沈国英可以为泉州司令,江涛为兴化司令。
孙中山点点头:“这是前天同居正一起商议的,都照发就是了。”
廖仲恺说:“经费还是困难,我这个财务部长不好当,是不是再发几种革命债券?”
孙中山说:“要慎重,从前我发给华侨的债券,至今没兑现,幸好我当临时总统时没都找上门来,否则我会十分难堪的。”
宋庆龄进来说:“怎么,在人家生日宴会上谈起了工作?生鱼片摆上来了,吃不吃呀?”
孙中山起身说:“走,吃生鱼片去。”
孙中山不在书房,桌上散乱地堆着翻开的书,没有写完的文章、怀表和文具。
宋庆龄小心地收拾着,她每拿起一样东西,总是在擦过桌面后,又把书本照原样放好,哪怕是一本放倒了的书,她绝不正过来。
她发现孙中山的钱夹放在桌角,这是她从前见过的钱包。她拿起钱包想擦下面的桌面,当啷一声,一块光亮的金币掉了出来。
她再看看钱包里,依然嵌着她7岁那年与孙中山在故居花园里的合影,两个人欢快地笑着,把手拍到了一起,孙中山像一个大孩子。
宋庆龄不禁心潮起伏,手里握着那枚金币久久不能平静。
廊下传来脚步声,孙中山与廖仲恺、陈其美、居正几个人来了。
孙中山一眼发现宋庆龄手里正拿着那枚金币,见他们进来,她正慌乱地往钱夹里塞,没塞进去,金币反而掉在了桌上。她看了孙中山一眼,大为不好意思。
陈其美开玩笑地说:“怎么,宋秘书掏咱们总理的钱包呀!”
孙中山拾起这枚金币,用手一弹,金币在桌上嘤嘤地转,他手一拍,扣在手心里,复又拿起,说:“你们知道这枚金币的来历吗?宋庆龄是这枚金币的主人。”
廖仲恺问:“有故事吗?”
“有故事。”孙中山笑笑,“沏点好茶。”
“别说了。”宋庆龄一边倒茶一边说。
孙中山说:“那是1900年的事了,我偷着回了一次上海,住在她家,那年她只有7岁,她听说她父亲在为革命募捐,就拿出了这一枚金币支持我革命,我想,这是她准备去吃大闸蟹的压岁钱。”
陈其美和廖仲恺都笑了起来。
宋庆龄说:“那倒不是,那是爸爸给我的纪念币。”
孙中山说:“是啊,我怎么好意思花一个7岁孩子的压岁钱呢?”多少年来,这一个金币,是对他的斗志的一种鼓励,他把它带在身上,快15个年头了,他从没舍得花它,就是被憋得走投无路时也没动过这念头。那一回,他在澳门雇船回香县,因为要赊账,叫老船工赶下了船,那一次,他有点动摇了,可依然没舍得动用这一块金币。
廖仲恺对宋庆龄说:“你多幸福啊。将来革命成功了,我敢打赌,这块金币将进入革命博物馆。”
陈其美没有出声,他的目光在孙中山、宋庆龄的脸上扫来扫去,似乎想要发现点什么。
宋庆龄的表情很复杂,内心更是怦然心动,她的感动是难以言表的。也许是为了掩饰自己,她悄悄地走了出去。
敏感的陈其美透过微妙的细枝末节发现了潜藏在孙中山和宋庆龄心灵深处的那股涌动的泉水,当然是爱泉。
他把他的想法告诉了廖仲恺,廖仲恺是个本分人,吓了一跳,但马上为孙中山辩护,认为陈其美是神经错乱。
陈其美笑他是木头脑袋,他说他是看不错的。也许,此时那掩埋在地下的爱泉还没有喷发,孙中山也好,宋庆龄也好,都还没有意识到爱泉的存在,但当它喷涌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办法自制。
听他说得玄而又玄,廖仲恺叫他不要杞人忧天。但陈其美说,必须封死这股泉水,防患于未然。一旦发生了这样的事,后果是什么,他们都能想见。
陈其美说他们都不好出面,更不好在领袖面前去提醒,惟一能控制这场感情危机的主动权在宋庆龄手上。
于是陈其美让廖仲恺去说服他的何大脚出马,暗下针砭。
廖仲恺先时一百个拒绝,一来可能冒无事生非的骂名,二来效果不见得会好,况且在这些事上,廖仲恺也做不了大脚婆娘的主。
陈其美见说不动他,便以组织的名义来要他去执行了。廖仲恺只好勉为其难,硬着头皮去运动自己的老婆。
何香凝一听晚饭后先生要和她去散步,她不认识似地看了他几眼:“你什么时候时髦起来了,学会浪漫了?”
廖仲恺笑而不答。何香凝就猜到他准是有事求自己,故意隐而不发,且看他玩什么花样。
他们在银座逛了一会儿,灯没全亮,历来夜晚成为情侣天堂的这条街还没有到达人挤人的地步,他们又到清静的皇宫广场前来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传延下来的规矩,皇宫前面的地面铺满了乒乓球大小的河卵石,走在上面想快也快不了。
他们在剪修得过于展露人工痕迹的夹道松树底下走过,来到皇宫前面的二重桥。
“你想说的话该说了吧?”俯身桥栏杆上,何香凝说,“我困了,要回去睡了。”
廖仲恺这才大致把陈其美的发现和疑虑说了一遍,为了证明这不是他多事,廖仲恺又补充说:“陈其美是不是有点疑神疑鬼?你说孙先生真的能与宋庆龄有感情纠葛吗?”
何香凝说:“我从来没往这上头想过,有什么迹象吗?”
廖仲恺说:“无风不起浪,朱执信、胡汉民几个人背地里也嘀咕,也难怪,卢夫人不在,个孤男、一个靓女,总在一起,难免有说不清的事。”
“中国人,唉,无风也能起浪。”何香凝说,“你别跟着在后面乱说就行了。”
廖仲恺:“你闭上眼睛不看,不等于就没事了。如果谣言四起,对孙先生的名声不好,大家是从大局着眼的,倒不是特别在意儿女情长。”
“你别假道学了。”何香凝说,“你们都是吃饱了饭没事干,才爱讲人家隐私。我不信他们会有什么事。在一起怎么了,在一起就一定暧昧不清?我在孙先生身边干过好几年杂活呢,怎么没人嚼舌头?”
“那是因为你丑,没人相信中山先生会看上你,看你那双船一样的大脚吧!”廖仲恺开了一个大玩笑。
何香凝抬起大脚踩廖仲恺一下,说:“大脚怎么了?你不是相中我这双大脚才娶我的吗?”
“别闹了,我是特地向你说这事来的。”廖仲恺说:“是不是该提醒他们一下?有或没有,都应当防人之口。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嘛。”
何香凝说:“有胆量,你去找孙先生死谏啊!”
廖仲恺说:“我怕他发雷霆万钧之怒。”
何香凝说:“其实,就是宋庆龄真的与孙先生相爱了,又怎么样?大逆不道吗?”
“那怎么可以?”廖仲恺说,“孙先生有夫人啊!”
何香凝问:“你什么意思吧?”
廖仲恺说:“我的意思是,你出面去劝劝宋庆龄,比我们劝孙先生要容易。不管有没有这种事,提示一下她注意,总是没有坏处的。”
何香凝说:“我不去。若去劝,你去劝吧。”
廖仲恺一脸的无可奈何。
宋庆龄躺在床上仰面望着天棚,她失眠了。
月华如水,从窗子泻进来,屋子里的一切都很清晰。
风铃声阵阵,还有孙中山在书房里工作的沙沙纸响和偶尔的脚步声。
宋庆龄不禁浮想联翩,藏在孙中山钱夹里的照片,珍藏了15年的金币,还有历次在美国相见的情景,都像过电影一样在她眼前闪现出来。
她躺不住了,拉亮电灯,坐了起来。
她从抽屉里拿出日记本来,摊在桌上,出了一会儿神,写了起来。
若是姐姐在眼前,她一定会笑话自己的吧?她心跳耳热,写写停停。
“我现在相信姐姐的话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觉我面前这座炽热的火山正在加速地向我袭来,在一点一滴地融化着我心上的冰山。我不得不说,我几乎无法抗拒……我是崇拜孙中山先生吗?是的,是崇拜,我是被他人格的魅力征服了吗?我觉得我在尝试着危险的游戏,明知道前面是陷阱,却又那样自愿地去跳……孙中山啊,这个名字已经无可挽回地注定要让我痛苦、让我战栗、让我幸福了。父爱是无私的,兄爱是宽厚的,情爱是炽烈的,他的爱,包含着父爱、兄爱和情爱,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她一口气写了好几个“孙中山”,一个比一个大,打上问号。
宋庆龄扔下笔,写不下去了,眼里有痛苦的迷惘,也有不可抑制的自慰和激动……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后来索性披上衣服,走到院子里去,让凉风吹一吹发热的头脑,可心也可以吹凉吗?
宋庆龄甚至有些唯心起来。
这是天意吗?当初姐姐陷入情网时不是告诫过自己“离孙中山远点”吗?如今这座火山喷发了,炽热的岩浆烤化了宋庆龄心头的冰山。她想起了与父亲一起在浅草寺抽的那个上上签,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四句看上去有点不伦不类的偈语,“大千世界论兴衰,遇到贵人好运来”,这贵人能说不是孙中山吗?“鸾凤从此鸣高处”,无疑是暗示她将与孙中山“鸾凤和鸣”了,最后一句是“国事家事有金钗”,有待验证,这似乎是预示自己日后会成为巾帼英才。
宋庆龄胡思乱想地在院里走着,心里一会儿喜、一会儿忧,喜的当然是自己这种珍贵的感情。处在青春韶华年岁的她,不乏追求者,她此前还没有过任何一次怦然心动呢。
但是,孙中山会接受吗?她与他的心灵到底有多少距离?能够碰撞出美丽的火花吗?孙中山是有妻室儿女的人,又是作为领袖姿态出现的尊者,他即使也有此心,他敢于冲破种种羁绊吗?
宋庆龄快乐而又茫然,好像在梦中进入了一个五彩斑斓的神话世界,可一旦梦醒呢?
孙中山没有睡。
听到脚步声,孙中山抬起头来,向外张望了一下,走到窗前。
他看见宋庆龄走出了院子,脚步显得很沉重的样子。
孙中山看看时针,已是午夜1时。
他有点纳闷,沉思了片刻,来到走廊。
他发现宋庆龄的房间开着,一本日记摊放在桌上,他走了进去。
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了日记本上写得很大的“孙中山”,写了一大串,都打了问号。
这吸引了孙中山,他拿起日记本,读了起来,读着读着,他的手有些发颤了,血往头上涌。
他放下日记本的时候,竟是茫然无助的样子,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了。
他悄悄退出了房间,却把眼镜忘在了桌子上,就压在了日记本上。
孙中山走出她那充满香草味道的房间时,心仍在狂跳。
这是爱情吗?不是,又是什么呢?有忘年交,也有忘年情吗?这超常轨的感情的山洪是在孙中山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汹涌袭来的,叫他防不胜防。
孙中山不能否认这令他心动的幸福感。他尽量跳出自己的立场去客观分析,宋庆龄与自己年龄相差如此悬殊,她爱自己的什么呢?也许只是一种对名人的崇拜。但是,宋庆龄在日记里流露的情深意笃的爱慕和由此而来的苦恼、惆怅,那分明又不是幼稚的崇拜。
孙中山的心底难道从来没有涌动过感情的暗流吗?他此时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喜欢她的,有她在侧,一天都感到精力充沛,想发脾气时也会得到缓解。孙中山只是碍于那数不清的有形与无形的障碍,决不敢放纵这暗流变成地上河罢了。他会用理智保持心灵的均衡。
可是,今天宋庆龄的日记却着实打碎了他的均衡,仓促之间,叫孙中山有点没法应付,无所措手足了。
冷静下来,孙中山几乎是用强制的办法告诫自己,必须装得若无其事,不能让危险的感情潮水泛滥。
已经是东方发白时分了,宋庆龄从外面走了回来。在廊下,她向孙中山的书房里瞥了一眼,孙中山歪在沙发里睡着了,一本书掉在地上。
宋庆龄回到自己房间,有气无力地躺到了床上,侧过身去正要睡一会儿,却冷丁发现孙中山的眼镜忘在了日记本上。
她这一惊非同小可,猛然跃起,拿起眼镜,像拿着一颗能爆炸的炸弹,呆住了。继而是害羞,她双手蒙面,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去扯那一页日记,扯了一半,她又停住了手,把揉皱了的纸页轻轻抚平。
她恨自己的马虎,她为自己心底的秘密暴露给了孙中山而羞赧。孙中山不也是个马虎的人吗?偷看了日记倒也罢了,却把眼镜忘记在她房中。
宋庆龄像一个被老师发现了错处的小学生,抵赖已经没有用了,且看孙中山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不过,她想尽量别把事情一下子弄得一览无余,双方面子上都不好看。她决定把他的眼镜悄悄送回去,给他留点主动。
她从半开的门里望出去,走廊里静悄悄的。
宋庆龄赤着脚,拿起孙中山的眼镜,高抬腿轻放步地向书房走去。
在书房门口,她犹豫再三,才走了进去,惟恐孙中山醒来,不断地向他溜一眼。
她就快走到书桌前了,孙中山忽然睁开眼坐了起来。
宋庆龄手里拿着眼镜,僵在那里尴尬已极。
孙中山已经明白了一切,故意问:“天快亮了吧?”
宋庆龄费了很大气力从窘迫中挣脱出来,举了举手中的眼镜:“我来送眼镜,你丢在走廊里了。”
“是吗?”孙中山心里好笑,却没有点破,“你起来的这么早?还是一夜根本没睡?”
宋庆龄含混其辞地“嗯”了一声,说:“我去烧开水。”逃一样跑了出去。
孙中山拿起自己的眼镜,心情复杂地笑了笑。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把眼镜遗忘在宋庆龄房中,否则他不会睁开眼睛再次让他们陷入尴尬。
从那以后,宋庆龄在孙中山面前显得比从前拘束多了,不再快人快语。
这种微妙的变化,先是被陈其美发现,随后朱执信、廖仲恺也感到了反常。
他们都是过来人,立刻明白无误地判定,这姑娘确凿无疑地爱上了孙中山,由开朗、言语无忌到羞涩躲闪,正是爱一个人所经历的变化。
陈其美几个人商议一阵,苦于无计可施,最终陈其美决定亲自出马。他听说宋庆龄有逛寺庙的兴趣,就主动约她到奈良去逛东大寺,宋庆龄果然欣然前往。
东大寺是奈良古都最宏大、香火最盛的古刹,来参拜的人来往如梭,孩子们争相喂着散放在寺前的梅花鹿。
陈其美心里有事,不过草草地带她在几个殿里走了一圈,宋庆龄饶有兴味地看中学生们从个掏出一个洞的殿柱里钻出来。瘦子会钻得顺顺当当,一个胖子钻到一半,卡住了,从头拽,拽不动,拉着腿往回退,也退不出来,胖子急了一头汗。出什么主意的都有,甚至有人说去找方丈,锯断了柱子。
宋庆龄建议先剪开衣服,既缩小了体积又减少了摩擦力,再往胖小子身上抹点润滑油,便可拉出。
她的方法被采纳了,几乎全裸的胖孩子总算出来了,背上磨得青一块紫一块,一个劲向宋庆龄道谢。
陈其美没她这样的闲心,拉着她出了大殿。
陈其美和宋庆龄相偕从东大寺里走出来,宋庆龄说:“好累。”她从小摊上买了两个造型别致的风铃。
陈其美说:“我们歇一会儿。”
他们坐到伞样树冠的古树下,陈其美去买了一点小吃,两个人边吃边聊。
宋庆龄说:“还去招提寺吗?不知智亮和尚还在不在,他亲手做的斋饭真好吃。”
陈其美说:“你还真以为我是带你来逛庙的呀?”
宋庆龄说:“你这人。你明明是这么说的呀。”
陈其美说:“你是个实心眼的人。”
“那,你找我有别的事吗?”宋庆龄问。
陈其美问:“孙中山先生对你怎么样?”问得太突兀,自己也不满意。
“很好啊。”宋庆龄的目光在他脸上盘旋着,寻找着答案,“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对孙先生呢?”陈其美又问,他只能是这种风格。
宋庆龄心里有些反感了:“你没有权利问这些。”
“你别生气。”陈其美说,“我个人没有半点恶意,我是处在党内的位置上,不得不如此。”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用这种审讯的口吻对待我?”宋庆龄激动地站了起来。
陈其美说:“我相信,可能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这么跟你说吧,有人在背地里说,你和孙先生的关系有点超常……”他尽量把话说得平缓。
宋庆龄心上一震,表情又惊又怕,又气又羞,一时答不上话来。
陈其美尽量把话说得婉转:“当然了,我是不相信传言的。但是中国人有个恶习,三人成虎,谣言是可以杀人的。”
宋庆龄说:“这是无中生有,我与先生清清白白。”她急得快流出眼泪了,她真想说,你陈其美就是那只可以杀人的虎。
“我知道你委屈,”陈其美说,“可嘴长在别人身上,你堵不住啊。”
宋庆龄忍住泪水,问:“你是什么意思吧,请直说。”
陈其美说,孙先生是举世公认的伟人,在世界上都有令人瞩目的地位,任何毁伤他的言论、事情都是不能容忍的。为了不使孙先生的名誉有一丝一毫的损害,大家想请她离开他。
“不,这不可能!”宋庆龄感到人格受到了侮辱,她大声说,“我什么错事也没有做,我为什么要走开?我投奔他,是投奔光明而来的,你们凭什么这样对待我?”
陈其美见不得女人眼泪,他有点束手无策了,嗫嚅了半晌才说:“我们是为先生好,也是为你好。”
“我不接受这虚伪的讨好。”宋庆龄说。
陈其美说:“你哭了,证明你委屈,我倒是放心了。”
“你放什么心?”宋庆龄性格里固有的桀骜不驯的劲头上来了,她铮铮有声地问道:“假如我告诉你,我爱孙中山,孙中山也爱我,你怎么办?”
陈其美张大了嘴巴,脸上是恐怖的表情。
“看你的样子,好像世界末日来临了。”宋庆龄反而不哭了,感到滑稽,“你好可怜,说你是封建卫道士,你冤不冤?”
“你说的不是真的。”陈其美说,“你是在说气话,是不是?”
“若是真的呢?”她反问。
“那可真的到了世界末日了。”陈其美说,“中山先生有夫人,他的大儿子孙科是我们的同志,比你还大两岁,如果这样的绯闻传出来,中山先生还有什么体面可言?”
“到此为止吧。”宋庆龄说,“我们回东京去吧,有胆量你们把这些话当中山先生的面说去。”
陈其美说:“你可以生气,可以骂我,但有一件事你不能做。”
“什么事?”宋庆龄问。
陈其美说:“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你也不能向中山先生透露,我们为此事问过你。”
“更正一下,应该说是审讯过我。”宋庆龄说。
稍停,宋庆龄用讥讽的语气说:“一心维护领袖尊严,堂堂正正,怎么不敢去对孙先生说呀?”
陈其美张口结舌,极不自然,他反成了被告。
宋庆龄不顾而去,手里的风铃叮叮作响,陈其美追上去说:“等等,我去叫车呀!”
宋庆龄说:“我跟你坐在一起,我感到耻辱。”
陈其美无可奈何地望着宋庆龄走远。
回到寓所,宋庆龄和衣躺在床上,越想越气,禁不住泪水双流。
门外,孙中山的脚步响近,孙中山说:“你还没有吃饭吧?我给你留了饭,是我做的,炒合粉,你尝尝手艺怎么样?”
宋庆龄不答,泪水流得更凶了,为了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用力咬住被头。
孙中山在门外倾听了一会儿,见没动静,就走开了。
宋庆龄用被子蒙住头,索性大放悲声。
宋嘉树在病榻上躺着,医生刚来打过针。从日本回来后,病势加重了。
医生一走,宋嘉树立刻坐了起来,说:“给二丫头写信,叫她马上从东京回来。”他接到了东京几个朋友的信,尽管闪烁其词,意思谁都懂。
倪桂珍说:“你别听见风就是雨的,不一定有什么事,爱嚼舌头的人多的是。”
“无风不起浪,”宋嘉树说,“人家能平白无故地写信给我吗?人家倒不管你女儿的名誉如何,人家考虑的是领袖的风范。”
倪桂珍说:“我不信有这事,就是咱的丫头有这心,中山先生会这样什么也不顾吗?”
“男女之情,不是理智能管得了的。”宋嘉树说,“你是个糊涂虫。今天我可以告诉你了,当年我为什么那么匆匆忙忙地把霭龄的亲事定了?再不定就要出丑闻了!”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呀!”倪桂珍以为他在耸人听闻。
宋嘉树的肾又痛了,用拳头使劲顶住,他龇牙咧嘴地说:“霭龄的日记我看了,她对孙中山的爱慕到了痴迷的程度,说实在的,只要孙中山放出一个暗示的眼神,霭龄就会移情于他。”
“有这事?”倪桂珍吓了一跳,可又有些疑惑,“既然她这么痴迷,怎么给她找了婆家,她也没反对呢?现在,不是跟孔祥熙过得很和睦吗?”
“这是我移花接木的功劳。”宋嘉树从夫人手里接过止疼药片,吞到口中,用水冲服下去,说,更主要的是霭龄是个软性子,听话。孔祥熙各方面都很优秀,时间一长,自然也就丢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倪桂珍问:“你要叫庆龄回来,是不是故技重演,也来个移花接木啊?”
“这当然是再好不过了,只怕这一手不管用。”宋嘉树忧心如焚地说,“知女莫若父,我还不了解二丫头吗?她有主见,识大体,一旦看准了,棒打不回头,她若真的和孙中山有了感情纠葛,那可就伤脑筋了。”
倪桂珍说:“但愿没有。这孙中山也是,今年49了吧?他有多大的魔力,能让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对他一见倾心呢?”
“这就是他伟人的魅力了。”宋嘉树说,“我与他年龄相仿,我受的教育不比他低,可我就绝对没有他那种魅力。有时我设身处地地想,我若是女孩子,我也会为孙中山的风度、口才、感染力、人格所倾倒,我也会不由自主地由崇拜到产生爱情。”
“没正经的。”倪桂珍说,“快写信吧,她不回来怎么办?”
宋嘉树说:“就说我肾病恶化,她会回来的,庆龄虽然倔强,却是个孝顺的孩子。”
倪桂珍说:“若是你给中山先生写封信呢?”
“什么意思?”宋嘉树感到好笑,“我知道你的小心眼儿。啊,来个敲山震虎,说,孙中山,你离我女儿远点,这样写吗?”
“当然不能这么直白了。”倪桂珍说,“拐一点弯,把意思说到了就行啊。”
“下策。”宋嘉树说,“那让他多没面子。我和他是几十年的莫逆之交了,怎么启齿谈这个?还是从咱们自己的丫头着手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