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五隶十九州，州下又分县或城。但在老百姓彼此谈起籍贯时，有许多还沿用一些旧地名。比如甸州百姓可不会自称什么“风来镇人”、“青羊集人”。甸州地方的习俗，是分甸南甸北，甸北再往北一块，就是如今土匪猖獗的大山岭。
近五十年来，甸北这片土地上，不论士族布衣，官军镖客，最头痛的便是大山岭中那些土匪。那些凶恶之徒在山中互相合作、争斗、暗算、吞并，最后壮大。从早年的四大山寨，如今已扩张成了二十八个较大的匪窝，一个个居然还以星宿为名，极尽耀武扬威之恶事。
比起一辈子见不到一回的九龙教徒，这些大山岭土匪才是甸北百姓的心中更值得畏惧的东西。这一阵在甸北城镇之间流传的一条消息便是：本在甸北称得上号的常威镖局，又被大山岭上的女蝠寨截了镖，还被打伤了一个镖头。害得常威镖局如今只能将镖印赔给本地武林世家雨花庄。结局多半是这家老字号从此改换门庭，常威二字退出江湖。
好在镖行与绿林之间，也有着几个特别的规矩，有护镖就有劫镖，有失镖还有要镖、或者叫讨镖。常威镖局的趟子手成实，此刻正在前往洛阳的路上，被截走的镖并不在洛阳，他也并非亲自去讨镖。他是去洛阳找一个足够分量、能替常威镖局从女蝠寨手里讨回雨花镖的人。
“邹行千，八年前被冠名洛阳侠，江湖上都说他剑冠鲁甸廉三州，这说法姑且当作笑话听着罢。”
茶馆里，坐在龙三对面的成实又沉下了眉头，连双脚的肌肉都绷紧起来。
浅浅抿了口茶，又一脸嫌弃地吐出小半口，龙三看着成实那样子冷笑道：“怎么，怕招麻烦？想跳起来捂住我的嘴？”
成实双腿的肌肉松弛下来，面有不悦地低声回答：“隔墙有耳。”
“哈，这小破店里除了你我之外就十个人，那三桌的客人，连小二掌柜都不会武功，乾位那桌的两个，最多会些乡下把式。隔墙有耳？谁的耳？”龙三不屑的指贬声倒是轻了一些，只是他环指四方之状，大有三国名士祢衡之风，这话说完，反倒更引人注目起来。
就连茶馆的小二——一个不到十五的小姑娘——都怯生生跑过来问着：“两位客官，可是什么地方招待不周？”
对着她，龙三的脸色倒是没那么难看，只是翘着嘴角，微微摇了摇头。
成实只得接话道：“我二人只是自谈事情罢了，不必照应。”待那小二满面不放心地退了回去，成实又板起脸对龙三道：“你虽然年纪尚轻，好歹也过了双十年岁，怎的还不如一个小姑娘懂事？”
龙三淡笑之色也是一僵，眯着眼毫不相让回到：“成大先生不是说能教我本事吗？本少爷双十年岁，武功已经如此……若是品性不顽劣一些，那还有什么地方能让成大先生教一教的？”
也不知有没有听出话里的刺，成实只危坐肃然道：“武功高低不能评判善恶。令兄武艺与你相较只高不低，当今武林恐少有敌手。然而他嗜权如命，为夺龙头宝座，连胞弟都可以牺牲，如此魔头，便是武艺再高，成某也是不屑与之一谈的。”
他提到“连胞弟都可以牺牲”之时，龙三神色略一暗，待他话说完龙三却眉尖一挑道：“哦？我二哥你不屑一谈，怎么跟我就啰嗦个不停？看来成大先生还是很看得起本少爷的嘛？”
成实又没接话头：“方才你提到武功，我虽不精医术，也看出你身有暗伤，不可全力出手。如今郑家是否还会派人追杀尚未可知，而鲲鹏之死恐更将激怒令兄。不管哪一路追兵，现在应当就在不远处，只是咱们没打照面儿罢了，此时绝不宜再引人注目，暴露身份了。”
若一个人失去了擅长的本领，即便是暂时的，他往往也会失去自信。似乎被说中内伤之事，向来眼界甚高的龙三也失去了继续争辩的兴致，只是声若蚊蝇地回了一句：“你那什么破雨花庄，能和追杀我的人相提并论么……”
忽然，一个念头似乎击中了龙三心中某处，他端起方才嫌弃的粗茶，边将上唇泡在茶水中，边隔着杯子仔细上下将成实打量着。就在一遍遍的打量中，那个心中的念头逐步清晰成形：既然追着我的人要比追着他的人凶险十倍，他为何还硬是让我同行呢？
热茶的水汽隔绝了龙三泛着瞳光的双目，成实并没有留意到他的表情，只是往窗外看了看，又对刚才那位小姑娘唤了声：“劳烦结账。”
待一本正经算过铜钱付了账后，成实又问道：“小姑娘，请问天黑之前，可赶得到青羊集？”
“客官要去青羊集？那可得脚程快些才能赶上投店。”小姑娘好心提醒着：“不过若是真赶，可去前边儿羊头口，找万大叔租马，天黑前准能到。”
“多谢相告。”成实冲小姑娘点了点头，转身边走了出去。龙三一愣，摸了摸腰带却发现身上没钱，只好一边跟出去，一边儿对小姑娘笑道：“来日方长，本少爷以后再来。”
“呃？”好像又被龙三的笑吓了一跳，小姑娘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冲着门口回了句：“客官慢……慢走……”
这茶馆和一夜铺一样，外头就是那条纵贯甸北的官道——胧道。成实的身影此刻已瞧不见了，龙三倒是不急，只认准了方位，冲来处的一个土坡走去。
来到土坡背后，却闻着一股马粪味儿，龙三忍不住捂了鼻子，等着成实将马车驾出来。
马车还是同一辆，便是那辆常威镖局平日护镖所用。几日前与那无名夜行人的一战，马车破损之处如今已被成实修正得差不多了，龙三平地一纵，隔着五步远轻轻落在驾车的成实身边。
龙三一坐稳便揶揄道：“你这人也太小气。”
似乎从未被人如此说过，成实驾车的缰绳都是一乱，忍不住问道：“我怎么小气？”
“刚才那小姑娘这么热心给你指路，”龙三摇动手掌驱散着马粪味儿：“成大先生你呢？茶钱都算得这么清楚，一个铜板都不肯多给她。如此锱铢必较，还好意思教本少爷。”
马蹄川疾中，那茶馆已在两人背后留下一个小小的点，成实点了点头道：“你的话也有道理，只是我觉得识途着为人指路，是能帮一把就应当去做。这种事本就是道义所在，人做了符合道理的事情，又为何要多拿金银之利呢？”
成实说完，一转头又看见龙三眨着一双细目看着自己，他忍不住问道：“怎么？还是觉得我小气了？”
龙三摇了摇头，又用听不见的声音自语到：“或许是我自小过惯了不缺钱的日子而已。”
成实看他一会儿盯着自己，一会儿又低头自言自语，又忍不住教训道：“王小明一日便能学得驾车了，你这么多天都未能学会，还不好好看着我控缰？”
“行啦行啦，刚刚念你点好，又啰嗦！”龙三只将白眼一翻，又挑着眉头说笑道：“你怎么就屈才当了个趟子手，成大先生应该去学子监当个大学问家才是啊。”
“休说戏语，”成实边回话，边把缰绳缓缓交到龙三手上：“男儿虽当有高远志向，但也要先做好手头的事情。若是熟能生巧，便是当一个小小的趟子手，也不负男子汉的名号。”
“是吗？”龙三手忙脚乱地拉着缰绳，只将马头扯得左右乱摆：“我怎么觉得……觉得你以后肯定会成为一个大……哇！！大人物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