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知县怒火中烧,揭开轿帘,朝外面守卫的衙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找出那个说风凉话的家伙儿。
衙役自然心领神会,没过一会儿揪出来两位布衣打扮的中年人。
何知县指着其中一位矮个子说道,“刚才是你指责本官的吗?”
那矮个中年人见自己被揪了出来,倒也不恼,上前抱了一拳道:“在下是在夸大人痛改前非……”
“放屁!”何知县啐了一口,直接想从轿窗中跳下来抽对方耳光,“本官为任期间,一向恪尽职守,你是何人,为何要妖言惑众?要是答不上来,告你一个辱骂朝廷命官,蔑视宋刑律之罪,大刑伺候!”
那中年人听到大刑伺候,倒是脸色沉静,说道:“回禀大人,在下是后面这位先生的管家。”
“管家……”何知县抚须,嘲讽道,“你管得好大个一家,连本县也管了进来。”
“在下也是刚刚听到些传闻,都是从这个锦囊中得来的。”那位中年人说道,随即从袖中拿出一个金色锈边的丝织锦囊。
“给我递上来。”何知县眯着眼睛,接过衙役呈上来的锦囊,心想这沉甸甸的,倘若是金银元宝,珍珠翡翠,也算那二人识相服软,暂时饶了对方。
打开锦囊一看,是一块木质的令牌。此时晌午的阳光透过轿帘,斜射进轿内,一时糊了何知县的眼睛,使得他眼前都是紫晕,等到好些之后,再定睛一看,却是大惊——那令牌上赫然刻着“青州长史权知观察推官吴亭”一串金印大字。
何知县看到那四个字,心脏骤跳,眼神仓皇起来,立即滚落下轿。
旁边的衙役都傻掉了,看见自己的县太爷从轿子里四脚朝地的钻了出来,样子丑陋滑稽,都想笑又不敢笑。
“下……下官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
何知县跪在地上道,刚才他气定神闲,现在却是哆哆嗦嗦结结巴巴。这青州长史是朝廷六品命官,知州大人的幕僚,俗话说官大一品压死人,人家可是大了自己三品,而后面的差遣职位又是掌管州一级刑狱的实缺。
这位吴长史却是躬身一让,引着后面那位中年人说道,“何知县,我只是一位管家,可见过我身后的主人?”
何知县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了下来,落在了地上摔成了好几瓣,头磕在地上抬都不敢抬。这长史大人自称是管家,那么后面的那位中年人更是不必说了。
他掀袍跪拜下来,颤声道:“下官拜见知州王大人!”
这一次上下级见面,对于何知县来说,好不狼狈。他一路赔着不是,将王素请到自己的县衙稍坐。
王素换上了一身紫色官袍,坐在费县衙的后堂上品着茶。看着何知县像个可怜的拔毛鸡一样跪在前方就是不肯起来,无奈道:“贵县请起,不必多礼。”
“卑职有眼无珠,有眼无珠!”何知县浑身都在发抖,又不禁偷看了一眼王素,这位大人方口阔鼻,眼神凝定如磐石,眉宇间带着一股正气,即使便装粗衣布服,也与常人气质不同。
哎,自己刚刚在围观的百姓中怎么没认出来呢?
“何知县,你是后悔刚才没将我认出来是吗?”王素一眼看穿了对方的心思。
“是啊……是啊……哦……不是……不是”何知县想讨王素欢心,却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急得脸都变色了。
“何知县……”王素语气缓和却又坚定不移,“你我都为进士及第,同为天子门生,蒙圣眷做了一方的父母官,代天子牧守一方。这份责任……很重啊。你与其花心思在如何防备上级微服私访,不如做好自己份内之事,使得一方百姓安居乐业,这样你自己也能睡上个安稳觉。”
何知县磕头如捣蒜,哪敢说过不字。
王素让何知县起身坐到次座,见对方眼神惶恐,又安慰道:“本官知青州军州事,总领一切军政要务。初到治下,对于州内各方并不熟悉,所以做了一次微服摸排。”
“何知县,本官深知水至清则无鱼。”王素说道,“至于以前的你们那些荒唐事情,就不予追究了。从即刻开始,望贵县能够重理政务,为民造福一方,对费县这三千户老百姓,有个交代。”
王素不愧是京部下来的大员,又做过御史中丞,讲话刚柔相济,说得何知县老脸通红。何知县闻之,略微宽了宽心,他知道王素被贬心情一定不好,拱手道,“王大人明理是非,下官受益匪浅。下官认为,王大人此次知青州,必不会太久,陛下思才心切,定会早早起复重用大人的。”
王素听闻这番话,将端起的茶盏又放回了桌上,微微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些惆怅,又想到了欧阳修、余靖等一班同僚,当初一起在勤政殿跪地死谏,要求君王改革,并肩为大宋王朝的前景奋战的情形,不免有些感怀,沉吟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何知县也是被这股情绪所感染,不禁抹了抹眼泪。他知道王素是闻名京朝的清官,一天到晚弹劾这个,举谏那个,为人刚正不阿,他到了青州,怕是自己的好日子也到头了。想到今后辰时不到就要早起理政,何知县也是伤心无比啊。
“好了,好了。”王素却不知何知县这股心思,以为他是痛改前非,“贵县有一点倒是颇让本官满意。”
“哦?”何知县惊喜道。
“四个字——知人善用。”王素笑道,“比如今日的案子,原本毫无头绪,你却懂得任用贤人。”
“大人……这案子是下官竭尽脑力后所破的……”
王素看了一眼何知县:“是吗?”
“这个……”何知县眉头微颤,顶不住压力缴枪投降道,“大人明察秋毫,卑职望尘莫及。此案确实是非下官所破,是一位叫做柳明的举人。”
“恩……”王素颔首说道,“我观此人年轻有为,机智敏锐,孺子可教也。你可以多多提携他,分担你的政务压力,也算是用人为贤,善莫大焉。”
王素的话再明白不过了,意思是知道你何某人喜欢睡懒觉,不愿理事务,但是你去狎妓的时候,在县衙得有一个替你管事的人,狎妓公务两不误,懂吗?
何知县一脸恭敬道:“谨遵上峰教诲。”
……
夜晚,乌云低垂,星光黯淡。
柳明坐在案几前,阅览着公案。案几的一角放着几份案卷,还有清茶一盏,冒着袅袅热气。
何知县对自己,大概是冲着解元之名,还是十分客气。不但提供给自己宽雅的内堂料理公务,更是选了几名下人由自己差遣。
虽然何知县没有给自己过多的任务,但是,柳明还是把县衙这几年的刑狱案卷调出来查看了一番。
柳明越深入了解县衙运作,越是觉得这跟之前想象的不一样。历史上仁宗之治是多么辉煌的年代,大文豪大诗人层出不穷,大家排排坐,吃果果,念诗歌。
然而,在青州内的费县,他暂时没感受到北宋王朝的繁华汴京,士子文人的风雅诗作,曲觞流水等,反而在这县衙内感受到了深深的不和谐之感。
自己目前接触到官吏,杨立武吃拿卡要,吴主簿装聋作哑。那何知县虽然好些,似乎好些,但也是个贪玩的主儿,听戏唱曲儿逛街市,反正总不在县衙呆着。
没有包青天的费县,要想除掉杨立武,确实也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两害相权,取其轻。自己目前,只能尽量争取何知县的信任。他相信,只要自己掌握充足的证据,再抓住外任官与地头蛇之间的矛盾,必然能将杨立武除去。
柳明思考之间,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柳明推开门,看见了一张发黄的瘦脸,在月光下泛着渗人的青光。
“杨大人……杨叔,你来啦。”柳明又准备开始影帝模式,显出一脸的尊敬。
“嗯,还在勤勉好学呢?”杨立武迈步进来,背负着双手,在内堂来回转悠,目光扫过桌上的案卷,眉头略微一皱。
“杨叔,您还没歇着?”柳明问道。
“你都在废寝忘食,我们这些正职可不敢闲着啊。”杨立武阴阴一笑。
“瞧你说的,我这不是对这县衙的运作好奇嘛。”柳明挠挠头皮。
“明儿……”杨立武掀袍坐下,“这次……你这案破得好,知县大人让我给你传个话,想给你更多的任务,试试你的能力。”
“哦?”柳明给杨立武倒了一杯茶。
“现在,有三项任务供你选。这其一,便是让你负责接下来的几宗刑狱要案。”杨立武竖起两根手指道,“其二,便是让你负责军械库的库存盘点。其三,便是那城东兴修河渠之事。这三样,知县说了,你想选哪样,就选哪样。”杨立武叹了口气,“哎,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没有这个福气啊。”
杨立武一双蛇眼盯着柳明,手指不断敲打着桌面,语含深意道:“这三样活儿,你如何选,如何让大人满意,让县里各位同僚高兴,这可是个有水平的活儿。”
杨立武这是话里有话,柳明不得不谨慎思考。
他猜测,自己的入职县衙,对于杨立武来说,多少都是有些忌惮。现在对方,肯定也在试探自己的目的。
这三样活儿,由杨立武转手给自己,可见目前,何知县对其还是十分信任的。
柳明回忆起,刚刚杨立武进来时,就对自己桌上的案宗露出不满的表情,看来,对方是十分反感自己调阅以往的案卷。这杨立武,身为典史,牢牢把控负责县内的缉捕刑狱,必然不愿别人再翻阅自己的旧账。
如此看来,这第二项任务也是选不得的。军械库,同样也是杨立武的职责范围。若是自己刚到县衙,便把对方的几项职责都接过去,自己还能混得下去吗?
“杨叔,我想……我破这案,也是一时运气,也不是这方面的料子。不如还是选那兴修河渠。我之前也帮山民修过路,架过桥,对于这河渠水利方面,还是比较感兴趣。”
听到这话,杨立武那凝结疑虑的脸上,终于露出放松的表情。他颔首道:“不错,你之前修过路,架过桥。在这方面也是行家,必然能够派上用场。”
他站起身来,笑了笑:“明儿,你很聪明,我很满意。明晚,衡阳茶楼,我做东,大家品品茶,尝尝河鲜,顺便拜会一下县里的同僚。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柳明送走对方,关上门。心想,这兴修河渠之事,自己是绝对不会上心。反倒是对那些杨立武插手过的案卷,需要开始立即调查,争取将他的狐狸尾巴早日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