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徐州的这座驿站,如同以往一般,伫立在一片黑暗之中。可是,其内部,正在上演着一场生死劫。
驿站内刀剑林立,伏甲遁出,地上血迹斑斑。
那一队军士领命而去之后,柳明心中就猛得一沉。他知道,自己面对的对手,虽然是女流之辈,可是却聪明无比。
他现在担心的是,那高武还有两名镖师的安危。
众人屏气凝神,便听得院外响起了刀剑相交声,接着又有几声呼喊。
那嘈杂声音越来越近。
“哼,这就是你们的伏兵吗?”在春娘的冷笑下,三名镖师被人绑着押了进来。
那高武满身是血,抬头看了看柳明,惨然大声道:“公子,我已经尽力了。你要我做的事情,我都做了。”
双拳难敌四手,那高武虽有一身武艺,可是架不过敌方人多。况且,镖头主要还是走镖为主,打杀之事,毕竟不多。
春娘柳眉一抬:“虚兵之计?柳公子真是个妙人。”她脸上似笑非笑道:“只可惜,这是战场,要死人的,书生毕竟是没有用的。”
苏轼和柳永仰天长叹,满脸死色。
二楼又传来了压抑的轻微哭泣声。
“书生……没用吗?”柳眉望着驿站窗外的天色,眼中露出一种自信道,“春娘,既然我要死了,能否请你上楼来喝一杯茶?”
春娘眉头一抬,眼中有些意外之色,似乎对柳明这句话有些不解。
“怎么,这杯茶不敢喝?”柳明脸上露出自嘲的神色,掸了掸腿上的灰尘,“我都已经是瓮中之鳖了,现在主动来请你上来喝杯茶,然后束手就擒,不行吗?”
春娘冷笑了声,目光望向守在楼梯上的镖师。
“你们……”柳明双手指挥道,“放下武器吧。对方这么多人,你们几个也抵挡不了多久。既然他们的目标是我……那就少牺牲点性命吧。”
“少爷!”几位镖师眼神露出痛苦。
“把剑都给他们扔过去……”柳明吩咐道。
几名镖师低头痛苦地将手上的刀剑扔给了对方。
“叮叮咣咣”几声脆响。
“好了,这下你可以上来了吧。”柳明看着春娘。
春娘指着那些周围的举子,说道:“你让他们退到一旁的房间内。”
柳明向一边的众人使着眼色,“你们先躲一下。”
待到众人全部退回房中,春娘手持佩剑一步步顺着楼梯台阶走了上来,目光保持着警惕,在柳明座位前三步距离处停了下来。
“坐吧。”柳明挥了挥手。
春娘侧身慢慢坐了下来,将佩剑放在桌上,一双凤眼盯着柳明,似乎在说,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请喝茶。”柳明指了指冒着热气的茶杯。
春娘脸上一副不可理喻的样子,从头上拿出一根发簪,将它探到茶杯中,用手指轻轻一捻,过了片刻,才将发簪又重新收了起来。
“银针探毒,春娘姑娘,的确是很警惕啊。”柳明在一旁看着说道。
“没办法,柳相公实在是太聪明了。”春娘反唇相讥道,她啜了一口茶水,嘴角上扬道,“刚才那一招虚兵之计,差点就把我的人给骗了。”
“你说书生没用?”柳明抬起头道,“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能让你保住性命的秘密。”
春娘听到这句话,冷笑道:“柳公子,你已经是性命不保之人,还谈我的性命?莫非是痴人说梦吧?”
“你以为我让那几位镖师,在林子里就是演那虚兵之计吗?”柳明嘴角微撇道。
“什么意思?”
“你抬头看看那轮月亮,便知道答案了。”柳明往天窗一指。
春娘本能地抬头看着,只见一轮上弦月挂在天边,并无异常。
“你再往旁边看一看……”柳明引导道。
春娘移目一望,顿时感到疑惑,那夜空中,还有几处星星点点的红色光亮。
“看见了那光亮了吗?”柳明轻声道,“那叫孔明灯。乃是我与徐州知州约定的信号。此时此刻,徐州州军正在往此地赶来……”
“你……”春娘眼瞳微缩道,“你何时与徐州知州约定……”
“春娘,我知道,你的主人神通广大,可是这徐州知州,我敢万分确定,绝对不是你们一伙的。”柳明手指叩击着案几。
那春娘此时,顿感坐如针毡。她虽然表情不屑一顾,可是心却猛地沉了下去。这名眼前青年的话,有板有眼,让她不得不有些相信……
此时,桌椅上的茶盏突然间微微摇晃,远方似有人马奔腾。
说是迟,那是快,门外噪声大作,马蹄声、人声不绝,火把的光影照着院子通通亮。
只听到驿站外有人威武喝道,
“徐州驿站官军听令,徐州知州大人王素有令,放下刀枪缴械投降者,可免一死!”
此时听到院外的声响,大厅内的驿站官军慌神了。
“真的是徐州府的厢军来了!”
“怎么办?看那样子,大概有几百人呢!”
“大水冲了龙王庙,让上峰们去斗嘴吧,咱们犯不着丢了性命……还是投降吧。”
“叮叮咣咣”,驿站大厅内,刀剑满地。
柳明心中终于大定,他昨晚进徐州城时,看到城墙上的告示,便知道这王素调任来了徐州。这孔明灯的方法,曾经在省试中用过一回。之后范仲淹告诉他,但凡危急时刻,点起此灯,只要周围有范党一派的清流人士在,必然会出手相救。
此时,荷甲的厢军鱼贯而入,将驿站围了个水泄不通。外面更是火光冲天,照得黑夜如白昼一般。
一脸胡渣、鼻方口阔的赵副将站了出来,眼神如冷电般扫视着跪地的驿站官军:“你们是有着天大的胆子了是吗?全部造反了?竟然截杀镖局队伍?”
几名驿站官军立即腿软道:“大人,我们也是听了头儿的命令,说这是一伙贼寇假扮的商人,这才奉命行事。”
说着,所有驿站官军都望向了领头的校尉。
赵副将怒目圆睁道:“大胆!曲曲一个校尉,竟然搬弄是非,草菅人命。说,你受何人指使?”
那校尉冷笑一声:“你也配问我?”
“好大的口气。给我带回去!”赵副将沉声下令道。
那校尉凛然一笑,口中忽地冒出鲜血,眼瞳一缩,倒在了地上。
两名步甲上前查看情形,禀报道:“副将,那校尉服毒自杀了!”
赵副将眉头一抬,看着那躺在地上的尸体,自言自语道:“这水……还真深啊。”
“还有谁,是你们的头目?”他沉声再次问道。
“别动!”二楼响起女人的厉喝。
柳明突然感到脖颈上一凉,寒光一闪,一柄长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你们谁敢乱动,我就将他杀了。”春娘咬着一丝秀发,厉声道。
二楼顿时大乱,柳远志等人看着心急如焚。
“春娘,你杀了我……也逃不出去……”柳明轻轻说道,“现如今,你们大势已去……你若是现在弃我逃走,从二楼旁边的窗户跳出去,还能有一线生机……”
春娘身子猛得一颤,心想这柳明刀架在脖子上,还能从容不迫地替自己出主意。她似乎对柳明心中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隐约感到有着一股力量,在阻止自己下手。
不行,春娘摇了摇头,提醒自己还有使命未完成。她眼中微芒毕现道:“上峰让我杀了你,只要杀了你,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春娘,你下不了手……”关键时刻,柳明舌绽春雷道。
“啊?”
就在春娘迟疑的瞬间,柳明只听到耳边风声响起,接着一声闷哼,架在自己脖颈上的长剑“叮当”坠地。
那春娘也是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阿弥陀佛。”法空合掌出现在柳明的身后道,“明明,不害怕,空空保护你。”
劫后余生,柳明这才感到有些后怕,他看着法空,心想这个小和尚,果然醒得很及时,若是再晚几秒,自己怕是也只能提前出局了。
自己的运气,还真是不错。
“来啊,给我捆上带走!”赵副将一声令下道。
……
州府衙门,一身蟒袍玉带的王素,正襟危坐在议事厅内。
他手重重地拍向桌面,对着对面站立的几位推官和副将怒气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一个驿站的官军,竟然会对寻常商贾的镖局队伍下手,这与绿林强人,又有何区别?”
当地知县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一旁是折叠好的官府与乌沙,“我身为父母官,没有管好驿站,有重要失察之责,请大人治罪!”
“治罪?”王素不屑道,“犯了事情,就想撂挑子?这等驿站杀民案,若是让朝廷知道,问责下来,别说你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就连我这个知州,连同河北路四州都转运使大人,也一同问罪。”
“罪员愿一切听凭大人发落,若能于事有补,便算是待罪立功。”吴知县惭愧道。
“快,知会沧州陈知州!”王素面沉似水,下令道。
半天后,两名军官进来跪地磕头。
王素不耐烦道,“让你们通知沧州知州……跪在这里半天不响光磕头算是什么?”
“请知州大人治罪!”两名军官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卑职无能,赶到沧州知州住处,发觉他已经畏罪上吊自杀!卑职不敢大意,特意赶回来禀报。”
王素重重地叹了口气,“此事……颇为复杂。看来,要禀报都转运使大人了。”
“柳明现在何处?”他问道。
“禀告大人,他们正在卑职属下的保护下,在州府内歇息。请问是否要将他叫来?”
王素思考片刻,回道,“罢了,这一夜他们这些举子受惊了,现在问话,恐怕也是心神不宁。
让厨子辛苦一些,做些点心送去,让他们好好休息一晚。明日——我再来与他叙话。”
翌日,府衙后院的议事厅,王素头戴插翅乌纱,身穿绯色官袍,佩戴银鱼袋,脚蹬官靴,掀袍而坐。
柳明、苏轼、柳永等人见到王素,立即躬身行礼。
“学生参见大人。”
王素起身,下座来迎:“诸位都是名门士子,不必拘礼。柳三变,苏东坡,柳明,可都是名声赫赫之辈。”
“大人谬赞,谬赞了。”苏轼和柳永也都拢起袖子,谦逊回礼。
三人就座,便有仆人送上清茶糕点,柳明端起茶碗,扑鼻一阵清香,揭开盖碗,只见淡绿茶水中飘浮着一粒粒深碧的茶叶,便像一颗颗小珠,生满纤细绒毛。只要喝那么一口,只觉满嘴清香,舌底生津。
王素在上座抚须而笑:“此乃碧螺春,是太湖附近山峰的特产。”
一碟碟糕点也是摆在众人面前,松子糖、茯苓软糕、翡翠甜饼等,每件糕点都形状精雅,似不是做来吃的,而是用来玩赏一般。
喝了几口茶,吃了几块糕,王素开口道:“各位举子受惊了。本官听闻徐州驿站劫杀案,颇为震惊。没想到如今政治清平,朗朗乾坤,竟然还有这等官军恶意劫杀平明的案件,老朽身为一州父母官,确实汗颜。”
“特别是你,柳明。”王素面露愧疚道,“本官刚刚调任徐州,便发生这等大事。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范公交代?”
“大人出兵相救,柳某感激不尽。”柳明拱手道。
“哎……不然”王素摆摆手道,“这还不是你急中生智,放出那孔明灯。否则,我可是无力相救啊。”
柳明知道这王素对自己也是恩情义重,看着对方两鬓斑白,似乎忧虑重重,便心生为其分忧之心,建议道:“大人不必心急。现在所有罪员,已都被关押入牢,只需花些时日,仔细地审他一审,相信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王素面色忧愁,叹道:“一个驿站的官差,竟然全部被买通倒戈。这里面的水……太深了……”
柳明第一次看到王素面露忧愁。他知道王素管着徐州一州的财政、吏治和民事,可面对这颇为复杂的驿站刺杀,也是一筹莫展。
“大人,可以重点审问一下那几名带头的官军,从他们身上套出蛛丝马迹,然后顺藤摸瓜,找到最后的元凶……”柳明略微停顿了下,拱手道,“学生有一句话,不知道该讲不该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