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回到钦安殿,我和小潘子伺候皇上重新沐浴,然后按照平常的工序,由钦安殿的宫婢们重头伺候了一遍。我说早知道会这样匆忙就该把衣裳带去,小潘子却责备我,说烟霞殿别院的事动静越小越好,要是在那里沐浴更衣,省了钦安殿的几道早起工序,是要被怀疑的。我笑着说,那不如就光着身子回来,把那边的工夫省了,反正走密道也就我们两个人看见。小潘子撇嘴笑着,说我越发胆子大没脸皮了。
在那晚之后,皇上每隔两、三日就会临幸肖玉华,不到一个月,肖玉华就怀孕了。我想这回瞒不住了,谁知皇上竟然下令封锁消息,谁敢走漏风声,杀。我一直在想这个秘密要瞒到何时,若皇后始终不知,似乎就失去了冒险的意义,又或者,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皇后与杨岫云又渐渐熟络起来,但是每次皇上去承茗殿,都是挑皇后不在的时候,皇上若在承茗殿,皇后也不来,两人就这样几乎天天交错着,从未在承茗殿相遇过。这样的日子差不多过了两个月,皇上渐渐少去承茗殿了,除了南和宫,皇上还常去东华宫、重华殿和长淑殿,其它的宫院去得不多,但一个月也有一两次,就是中宫,一次也没去过。转眼匆匆到了岁末,杨岫云怀孕有近五个月了,肖玉华比她晚一个多月,也显怀了。
今年过节,似乎比以往哪一年都要办得隆重,宫里人多了,杨岫云又临盆在即,是该庆祝。典礼的事,皇上都交给皇后负责,我不在她身边,光有纸鸢和小顺子帮忙,也不知道应不应付得过来。每每想到这里,我就自己笑自己,不过一个奴婢罢了,主子还要靠你周旋?皇上倒是提过,要我愿意,可以过去帮忙。可我拒绝了,我不想也不敢面对那样的局面,站在皇后面前皇上看不见的地方,心里藏着那么大的秘密,硬不能说,这简直就是刁难。算了,就这样躲开去吧,就算老天骂我心狠,我也认了。
可人生就是这样奇怪,想要躲的,总不能躲得成。下午我去承茗殿送皇上的赐赠,一出来就遇见了皇后。她还是那样雍容华贵,厚重的发式凤冠永远不能压低她高贵的面庞,皇上的冷淡并不将她的自信高贵减去分毫,起码从外表上,我完全看不出她内心的空虚和惆怅。只是,我知道她是空虚的,惆怅的,所以她刻意维持的尊宠之态让我除了心疼怜悯,还是心疼怜悯。
我本打算行个礼就离开,她却叫住了我,就在承茗殿的殿门前,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听说皇上赐了一百双鞋给你,看来他是想你长长久久地留在身边了。”
皇后果然在意这件事。我低头说,“鞋子是死物,从来都是奴婢到哪里,鞋子带到哪里,哪能被死物就绑住了手脚。奴婢穿着皇上赐的鞋,一样可以服侍皇后娘娘,再说皇上与娘娘本是一体,皇上赐,娘娘赐,在奴婢心里,都是一样的感激。”
皇后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有意无意地说,“上次平远将军府的事,本宫还没有谢你,没想到你真能摆平,本宫还是小看你了。”
谢我?皇后还觉得郑君倬与陆蔓妮和离是郑家的幸事,殊不知这早已成了皇上的踏脚石,随时都能借着它改变局势。是我,是我误以为那是皇上对皇后的情谊,结果,我成了帮凶。我勉强露出微笑说,“多亏皇后娘娘及时劝住了陆将军,否则奴婢也不能顺利解郡王府之围。”
“你比以前更会说话了,”皇后对着我笑,我心里却很难受,忽然皇后收起笑脸,忧思忡忡地望着承茗殿说,“皇上最近不常来承茗殿了,杨美人嘴上不说,心里总归有些失落,她怀着孩子,心情很是重要,若是可以,就让皇上多来瞧瞧,至于夜宿,等出了承茗殿再去也不迟。”
原来皇后真正想说的是这个,是怕皇上不再宠爱杨岫云吗,她真的关心杨岫云吗?若腹中有孕的是庄環,皇后还会说同一番话吗?或者,她只是害怕皇上的移情别恋会让这宫里再多出几个怀孕的娘娘。我微微笑着说,“奴婢知道了,奴婢会把娘娘的心意当作自己的心意说给皇上听。”
皇后飘了我一眼,表情依然淡淡的,目光却安定不少。
我知道自己该走了,转身走下三、四层石阶,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说,“娘娘,皇上是不会专宠任何一个妃子的,奴婢言尽于此,娘娘保重。”我说完逃命似地离开,这一句劝,蜻蜓点水,谁人能懂。娘娘,万淑宁根本意不在争宠,皇上亦不为****所扰,若你眼中只有后宫纷争,必输无疑。
除夕、元宵、清明、端午,就是端午这一日,陆蔓妮和赵翰扬奉旨完婚,也是端午这一日,杨岫云的孩子降生了。这是个男孩,长得好看极了,皇上赐名昱,暂无封号。孩子生得并不顺利,差点要了杨岫云的命。韩冬青知道杨岫云绝不能死,孩子也必须活着,特奏请皇上,越过太医院律法,金针刺穴,亲自接生,最后终能保杨岫云母子平安。而就在韩冬青前往承茗殿之前,刚刚在烟霞殿替肖玉华接生了一个男孩。
皇上并没有去烟霞殿,而是自下朝就守在承茗殿的寝殿外。当他把孩子抱在怀里时,笑着的眼竟然微微有些红了,纵然是一国之君,为人父之时,总要流露儿女亲情的,跟在他身边也有一年了,从未见他这样发自内心地感动过、幸福过。不知,他怀中抱的若是肖玉华的孩子,是否也会有同样的心境。
“皇上,杨美人醒了。”韩冬青说。
“岫云,”皇上把孩子交给奶娘,坐在杨岫云的床边,握住她的手,等她渐渐睁开双眼,心疼地捋平她额角凌乱的发丝,“岫云,你醒啦,还疼吗?”
杨岫云虚弱地笑着,摇摇头,“孩子呢,臣妾想看一眼。”奶娘把孩子抱过来,杨岫云看着孩子,渐渐落泪,“是个男孩,是个男孩……”
皇上嗔怪地说,“男孩……不好吗?”
杨岫云自怜地说,“臣妾听说,皇长子,是不能养在亲娘身边的,是这样吗?”
皇上怜爱却又无奈地说,“没错,规矩是这样,岫云,朕知道你心疼孩子,你放心,朕会找最好的奶娘,最好的师傅,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
杨岫云握紧皇上的手,“皇上,臣妾放不下这个心,皇子,皇长子,多少双眼睛在看着,多少心思在惦记着,再好的奶娘,再好的师傅,能像臣妾这样,用生命去守护他吗?皇上,不怕你恼,臣妾在心里一直想要一个女孩,不需要文韬武略,不需要权势地位,只要她平安就好。可是,偏偏是个儿子,偏偏是个……”杨岫云的声音在发抖,“臣妾当然也爱他,也希望皇上能有男嗣,只是,臣妾害怕,臣妾害怕……”杨岫云爱怜地看着孩子,此事要是换成其她娘娘,早就欢呼雀跃了,只有她会在这里为生了皇长子忧心忡忡。
“岫云,”皇上心疼地说,“你不要怕,朕不会让他受到伤害的,朕答应你,如果你要自己带,朕可以为你破了这个规矩。”
杨岫云感激地笑着,却还是摇头,“臣妾的身子,恐怕是经不起的,韩御医早就说过,臣妾这个孩子,能生下来,就该谢天谢地了,今后别说带孩子,恐怕连伺候皇上,都不能够了。”
“韩冬青!”皇上突然大吼起来,要杀人的样子。
“微臣该死。”韩冬青立刻跪下,磕头如捣蒜。
“皇上不要怪他,臣妾心里是感激他的,若非他有言在先,臣妾如何能早作准备。”
皇上担心地拧起眉头,“什么准备?”
杨岫云的眼神坚定起来,“臣妾想把孩子托付给一个人,有她在,臣妾才能安心。”
“谁?”
“皇后娘娘。”
杨岫云的回答十分肯定,皇上搭在身侧的手渐渐攥紧衣衫。这的确是我们所期待的结局,但是现在由杨岫云第一个主动提出来,实在让人意外。皇上困惑地说,“为什么是她?”
杨岫云笑了,“后宫之中,只有皇后娘娘有能力保护他,只有皇后娘娘才真正需要有一个儿子。”杨岫云竟然说得如此直白,“臣妾不求名利富贵,不求权势地位,只求孩子能够平安,名分于臣妾,虚无而已,只要他好,臣妾再无所求。”
皇上的喉咙里发出悲怆的感慨,杨岫云就如同纯净的山泉,开启处处尘埃的皇宫中被封存的美好天性。
“皇上,请答应臣妾,这许是臣妾今生对皇上的最后一个请求了。”
皇上握紧杨岫云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着,“朕答应你,绝不反悔。”
杨岫云感激地笑着,“多谢皇上。”她似乎累了,渐渐把头歪向一边,沉沉地睡去。
皇上闭起眼睛,泪从眼角落下,“岫云,是朕谢你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