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渐回到家。李妈没见柔嘉回来,便问鸿渐。鸿渐懒得回答,只靠在椅子上,闭着双眼,倒显出了疲累,只等太阳落山。
晚饭,李妈似乎还在等柔嘉,为柔嘉备好了碗筷。鸿渐看着对面的空碗筷,心里倒觉好笑。原以为人的忠厚总不及一条养了多年的老狗,不曾想这佣人倒真比狗还忠实。觉得李妈似乎没有以前那么让人憎嫌,虽是愚笨了些,对主子的忠心却是真的,只这主子却不是自己而已。
饭后,李妈终于耐不住了,只身赶去了陆家,一个人一所房子,鸿渐似乎开始享受这份孤寂。他知道也许就在此刻,别处兴许是枪林弹雨般的热闹。等那里安静如此的时候,已是百万尸首浸在淌在壕里的血河里。等落日或晨阳打在上面时,挂在天边的霞同大地一样的红,兴是又一面红日插在了中国的土地上。鸿渐知道这些都离自己很遥远,换句话说都和自己无关。他要做的只是每天看看报纸,听听广播。
明天鸿渐一早出去吃早饭。还是俄国的馆子,早餐却只有牛奶面包,倒不如中餐好。鸿渐想留学时不也照样每天吃么,如今到家里了正好挑剔。又看俄国人的鼻子高得倒有些好笑,平时不大注意,西洋人鼻子还真属俄国人最高最红了,又想着自己不曾见过挪威人,兴许比俄国人更胜几分呢。吃完付账,老板说着有几丝味儿的中文:“先生—恭喜—今天免单。”鸿渐一脸惊愕,生来倒是第一次吃免费的早餐。老板看着鸿渐的样子向旁边的柜台上指了指。鸿渐看见一张纸上歪歪斜斜用英文写着:“Russiam,JewishandChineseareallfreechage。”鸿渐一口说:“Why?”又觉得自己好笑,见到外国人就说英文,也不知道俄国人会不会英文。老板解释道:“Ourcountryisgoingtosufferfrombeinginvadedfromnazi,andwemustcomebacktoLeningardtojoinredpartycatonce。Todayislastdaytorun。It’stomorrow’sboatticket。”鸿渐倒没想到一个开菜馆的俄国人竟是如此admirable,比不得日俄战争时了。又回想这高鼻子倒是灵,兴是知道了租界将来不太平,日俄又有纠纷,回国避难也未可知,人前倒是说得八面玲珑。只不好笑出来便忙道:“Blessyou。”老板道:“No,blessus!”
鸿渐出了馆子,摸了摸口袋。摸出一张纸条来,仔细看时才记得是董斜川写的住址。看着地址鸿渐觉得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想来今日无事倒去拜访。
家也顾不得回,便按着地址坐了电车,冬日各处一样的萧索,没有一点绿的影子,倒真添了几分战时的况味。鸿渐按着住址找到了董斜川府坻。敲了门,等了许久不见有人开门,想是家里没人,转身回去。走了十几米,又听得有人叫“鸿渐兄”。回过身看时董斜川镶在门框里,倒比平时优雅几分。
先到客堂,鸿渐坐到了沙发上,斜川为鸿渐拿了个果盘,再添了茶,方坐下来与鸿渐攀谈,一阵寒喧。鸿渐此时话也多,斜川也一改句句带“诗”的旧态,好不自在。鸿渐谈了去重庆诸事,斜川说了在香港的各种趣闻及以后的打算等。
鸿渐又问:“没雇个佣人么?”“原是从香港一起来的,这几日到乡下探亲,这些天倒真有些无奈呢。幸而内人会做些家常。”“哦,不说倒还忘了,你倒是提醒了,嫂子怎么不见?”鸿渐笑道。“出去买菜了……好一阵子了,也快回来了罢。你倒巧,午饭你是能赶上了。”斜川一边擦着苹果一边说。鸿渐又道:“倒真要尝尝嫂子的厨艺,是不是也似她的画一般好。”斜川听到鸿渐说到画,指着墙上的一幅山水画说:“这是她比较早的作品了。”鸿渐方注意到墙上的几幅画。走到那幅山水画下,看到左上角空白处题着“山居秋暝”鸿渐不懂画,但看起来还不错,忙赞道:“好画,这字也题得妙。”斜川自得地笑道:“这字却是我题的,想来这画这字也般配王摩诘的诗。”鸿渐道:“苏东坡曾说‘摩诘的诗中有画’,却不曾想,嫂子‘画中有诗’。”引得二人大笑。又看左边墙上挂着一幅玉兰树,花开得正盛。又道:“这幅玉兰画得更好些。”听得斜川直笑“鸿渐兄,你见识倒短了,这分明是丁香,就是照门外那株丁香画的。”鸿渐心想这丁香倒真像玉兰,只因不曾见过丁香,无从一比。再看题字是一首诗“千簇漫漫含羞生,素面含苞初褪红。废苑只此春颜色,一枝招尽十里蜂。”便知是斜川的笔墨只称赞一番。正说间董太太进来了,手里提着菜篮子,看家里来了客,只当是一些诗友,不便打扰。斜川倒是先介绍起来“鸿渐兄,这便是内人。”鸿渐看董太太倒真有些风韵,身材高挑,倒也不显瘦,瓜子脸。这眉眼倒像苏小姐,鼻子和嘴倒又和唐晓芙有几分相似,穿着一身紫色的旧旗袍,是已经过了时的长襟子款式,活像晚清贵族的架势,倒添了几分古韵。与这时代又极不相符,倒和他家的诗画相和。想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倒也不无道理。便说:“早闻嫂子画作成就高,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董太太道:“这些都是早些年画的,倒不是好的,我让斜川换了新近画的,斜川生说这些好,我只道他只知诗,哪里晓得这画渊源,我新近看了商务出版的《西洋绘画笔法》法国有个叫卢索的画有些成就,对我现在的笔法有很大影响……说着倒忘了菜还没放呢。”便向厨房走去。斜川又说:“今日午饭鸿渐兄在咱家吃,你先去准备一下,我们在客堂里谈话。”董太太也没应声径自走到厨房,准备午饭不提。单表鸿渐与斜川说画,又看右边墙上有一幅尚未题字,却真有几丝卢索画的气息在里面,记得那时在法国见过的卢索的《梦》,只像新学里的小学生画的。后来才知卢索并非专业学画的,只一时流行而已。想来也可笑,那曹元朗的诗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斜川说:“这是内人新近画的,我看倒还不如那《山居秋暝》。她又说我是外行,我连字都没得题便挂上了,这西洋的东西搞不懂。”鸿渐说:“我也不太懂,也只他们内行知道罢。”斜川笑道:“也有鸿渐兄不懂的,这倒是件新闻。”鸿渐也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