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平心而论,我的普通话也不怎样。所以在北京读大学那几年,我尽量少讲话,怕被人家笑。我很知道,我,一个外地人,而且是一个福建人,在他们眼中是什么形象。毕业后我想留在北京,学校说:“你外地的,怎么可能挤北京的名额?”操!他们北京人,就天生是北京人?我外地的,就该死永远在外地?这也是我一个怨恨的结。
02
我虽然留不了北京,好歹还在城市。和王国民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农民。王国民经常说:“像我们这样农民一个,什么本钱也没有,哪里不能呆?回家也是种田,捏锄头柄,饿死了也没人管。不管?老子自己管自己!老子出来了,还活了!”
每当国内有人出来,他总问:“国内现在怎样?”
“唉,不行,钱越来越难挣啦!”
“这就好!”他拍手道,“国内景越坏,我们这里就越显出好来了!这就好像翘翘板。国内越不好挣钱,经济越差,人民币就越小,日元就越是大了!最好国内人都挣不到钱,就我在外面挣钱。操!最好他们都饿死,就中国就是我们的啦,哈哈哈哈!”
很奇怪的逻辑。有时候觉得很荒谬,我们的“好”要建立在祖国的“坏”上。祖国烂下去,我们好起来。我们这些人都在享受着这样特殊的好处。可是我的家、我的妻子、我的女儿还在中国,她们怎么办?当然她们可以靠我寄回去的钱过活,但是制裁了,之间的来往就封锁,我们怎么见面?女儿是我的命根子,我不能没有她。没有了她,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当然谁都有家人留在中国,至少有祖先的坟墓。但是回国,对他们来说又是最大的噩梦。他们做梦都想留下来,哪怕是拿沾满国内志士鲜血的“血卡”。据说,当初“天安门事件”发生后,一天,王国民就兴奋地在“阵地”里喊:
“要拿‘血卡’喽!”
他是从报纸上看到的。西方各国纷纷给滞留所在国的中国人特赦政策。但是大家不相信,不相信这么好的事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何况王国民的日语水平大家是知道的。就在一个月前,他也拿着报纸说中国要内战,要分裂成几个小国了。“我们可以不要回国啦!”
“为什么?”
“这都不懂?你怎么混的!”他说,“你说我回哪个国?福建国?可是我拿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可能就只是北京了,我回北京?可是北京人家是另一个国了,哪里要我?退出来,我就是没地方丢的人,那就只能呆这里啦!”
大家又些犯踌躇了。但是大家最后还是兴奋了。毕竟能长期定居下来了,这是梦寐以求的。据说当时还有人伪装“难民”偷渡来日本的,即使会被送进难民集中营,但毕竟是在日本了。因此大家又怕是消息不是真的。依宝日语好些,拿过报纸仔细考证。“哪里有分裂?这后面又没有个‘た’。”
王国民愣了。有‘た’就是已经发生了,没有‘た’,就是还没有发生。中国还没有分裂。这回报纸上确实有这个“た”,应该是确实的了。只是这特赦,只有美国和澳大利亚等国家,并没有日本。
王国民说:“肯定也会做啦!这些国家都是哥们,穿一条裤子的,谁做,大家就紧跟。美国号召了,日本敢不紧跟?美国是日本的爹!”
说得也在理。从此以后大家就每天看报纸。从电车行李架上捡报纸,《朝日新闻》、《读卖新闻》、《每日新闻》、《产经新闻》,捡回来一起研究。大家日语都不好,就凭着有限的日语,加上懂汉字,一句一句地猜,挤着脑袋,翻字典查。王国民道:
“唉,查什么?就看‘特赦’两个字,日本字‘特赦’和中国字一样,我知道,还有叫‘恩赦’的,也看看有没有,有就是了!”
果然有。但是再看看全句,说的是美国的,是澳大利亚的。日本终于没有特赦。
失望了。因为希望太大,一旦破灭,就成了绝望。大家大骂,说小日本就是小日本,恨不得把它占领了!中国啊,你快开军队来占领这个小日本吧!
“哼,小日本有什么好?”这是大家经常说的话。大家喜欢把日本叫做“小日本”,他们只是我们的儿子、孙子。但这孙子现在居然建得这么好,这么有钱了,于是又说:
“嘿,小日本还真他妈的厉害!”
再想想自己国家,什么也不行。老祖宗怎么沦落到不如孙子的地步了?于是又骂起了自己的国家,说自己怎么会是中国人?索性当日本人得了。思维总是转着圈的。归根结底,日本不是你的,人家的国家再好,也不是你的国家。
“不是我的国家?不是我的国家也好!”王国民说。“我就有得赚了!”
他开始炒外汇了。美元贬值了,日元就升值了;日元升值,把日本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对中国人来说,却是大好事,因为这钱终究是要拿到中国花的,日元升值,兑换成人民币就多了。王国民那阵心情特别好,常常捏着一叠日元,扑克牌似地张开,甩着,又笑倒在榻榻米上,叫:
“再升!再升!你妈的再给我升啊!”
他简直就是日本的蠹虫。他和伊朗人合伙搞假电话磁卡。不过他不卖,只是做二手批发。他说,抛头露脸容易被抓,那种事给伊朗人去干,他们傻,再说他们要是被抓了送回去,过一段时间又可以再来了,他们是落地签证,不像中国人,永远来不了了。
“咱们能干那么低级的事吗?中国人脑子好,这假卡就是咱中国人发明的。咱中国人脑袋就是好用,什么搞不来?”
我曾经翻到一个杂志,上面说华人遍布世界各地,连非洲都有唐人街。华人在世界各地干尽坏事,甚至华人的手还伸向政界,政治腐败案件里,往往都有华人的身影。我记得那报道最后有句话:“海水所到,华人所到;华人所到,罪恶所到。”
我也是中国人,这是没有办法摆脱的。中国人的形象在日本也很糟,都是被王国民这样的中国人搞坏了。他拿着一袋一袋假电话卡回来,然后批发给伊朗人。简直触目惊心。这些卡要是流通出去,NTT不知要蒙受多大损失。果然,不久后报纸上有了NTT亏损的报道,电信会社们惶惶不可终日,还说在考虑削减插卡电话机的数量,多设投币电话。很快,街上随处可见在拆除磁卡电话。卡不好卖了,王国民回来骂骂咧咧。
“你自己干了坏事,还骂人家?”我说他。
“我做坏事怎么了?”他应,“日本人当初在我们中国做了多少坏事?我现在是来讨债的!”
简直强词夺理。后来他不骂了,又高兴了,因为有人又在研究假信用卡了。他说:“这更好,那电话卡能赚多少钱?哪里比得上这信用卡?老子拿到金店去,找最值钱的,金镯,金条,钻戒,一划!”
老天!我真想为银行祈祷。不只是为银行,是为全人类,人类的文明。想想,要是信用卡也不能用了,我们只能用现金交易,又将回到过去的时代了。他们这么做,简直就是对整个人类文明进程的犯罪。那时候我很信仰人类文明,我们要向前发展。我甚至想,对这种让人类返祖的的人,这种族类,人类可以群起讨伐之,共灭之。即使用上再严厉、再惨无人道的手段,因为他们已经不是人了,他们是野兽,他们心中没有神,他们什么也不怕,没有畏惧。
中国人不信神。这让日本人不能理解。有一次,我打工的地方,一个中国人和日本人吵架,那日本人骂他“バガ”(混蛋),中国人回应道:
“天皇バガ!”
那日本人气得浑身发抖,也反击:“那你,毛泽东,毛泽东バガ!”
也许那日本人以为他甩出了杀手锏,不料对方却哈哈大笑了起来。日本人不明白了,难道毛泽东不是你们的领袖、你们的神吗?被侮辱了,你怎么还笑?日本人不知道,中国人心中根本没有神,长期以来,中国人就从来没有遇到过值得托付、为他守护的政府。我们跑出来了,我们自己解决自己。就在那个谈论华人的文章里,给我们一个词准确的词:亡国之民。
如果说在国内,还有临时抱佛脚,有暂时的忌惮,在这里也没有了。在这里,满街的神社不属于我们。我们的神,不在我们的脚底下。这里只有实际的生存。我常想起在偷渡船上,那个被扔到海里的神符。
即使不信神,难道就不怕现世报吗?比如被抓。王国民回答说:“怕什么?抓起来就抓起来呗,拍拍屁股,再挪个国家呆呆,照样乱搞,栽了,再挪个国家……”
我说:“想得美!要是给丢进监狱……”
“你不知道吧?日本的监狱比国内的五星级宾馆还好呢!”他说。
“你就不怕丢中国人的脸?”我反击。我知道,他为非作歹,但是又很爱面子。他果然被击中了:“是我不要脸,还是他们日本人不要脸?他们当年在我们中国干了多少坏事?”
“又是这话!”我道,“这就成为理由了吗?他们干坏事,你也干坏事,你的尊严何在?”
他咆哮了起来:“尊严?我没有尊严!你有尊严,你是知识分子嘛!”
03
我出来的时候,“知识分子”已经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称呼了。八十年代曾经让人仰慕的知识分子,已经要么成为失败者,要么成为被收买者。其实知识分子在中国从来就没有被尊重过。我老家方言,就嘲笑知识分子戴着眼镜是“四只眼”。而知识分子中的教师,又是最弱的。读书读到当教师,是读书的末路了。我很知道。当初上师范大学,就感慨“路走对了,门走错了”。但明知道没地位,却越狂狷地要尊严了。
现在我常想,人能够在多大的极限上保持尊严?他必须相信自己有保持尊严的资本。比如一个国民拥有强大的祖国的背景,一个人拥有坚实美好的现实生活,当然一个知识分子,也可以因为拥有知识而自傲。知识是有尊严的,我曾多次说过。
但是,我有知识吗?
我曾相信自己是有的。我不能跟那些乡下人一起干粗活,我有知识。我想去教中文。听说日本人有不少喜欢学中文的,我本来就语文教师,我有优势。可是用什么语言教呢?必须用日语,我不懂得日语。我就努力学日语。我是偷度来的,没有学籍,没法上语言学校。我就把依宝的课本拿来看。只是我已经四十多岁了,记忆力差,边学边忘。都是在中国活了这么大误的,要是早十年出来就好了。
后来我发现可以教日本人书法。我也有书法的专长,教书法,不需要太多日语。我找到一个叫山崎的日本人。山崎爱书法,而且很谦恭,叫我“先生”。他毕恭毕敬,练起来又非常认真,让我想起武士道。我对武士道的了解都是在电影里,那些侵略中国的日本兵的咄咄逼人。这些又让我有些受伤。虽然我觉得不应该,但我仍总是受旧有的情绪所影响,我记得我第一次在新宿,看到旗杆上的太阳旗,我顿时觉得天都昏暗了,耳边响起那电影里鬼子进村时常听到的曲子。那是我记忆里的日本乐曲。我曾经问过日本人,他们完全不知道。他们也不知道什么叫“死啦死啦”。
我要压过山崎。要压过他,只能让他明白,他做得不够。我是老师。我训斥他什么叫“势”,这是我的拿手强项。我用中文说,我估计他不懂。我想即使我的理论没有胜过他,也会在玄乎上把他镇住。我喊:
“丶”如千里云阵,隐隐然其实有形。
“一”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
“丿”陆断犀象。
“乙”百钧弩发。
他似乎明白了,毕恭毕敬,又诚惶诚恐。我很得意。我以“势”压住他了,这个小日本!
我又对他吹中国文化。书法是一种文化。日本人信。他们就是把书法看作文化,还是“道”。但是即使讲“道”,也是听我的。日本人真是好学生,我说,他附和。其实我同时也长进了日语。
我发现我可以去教中文了。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跟那些没文化的打工仔就是不一样。我又找了个叫小泽的。可是我发现了困难。起初我以为是文化理解上的差异,比如讲唐诗宋词,我讲李白、杜甫,但他更感兴趣王维、黄庭坚那些次要的诗人。我印象中,黄庭坚的字比他的诗更有名。好容易他也喜欢白居易了,也认为是大诗人,但是他们问到的白居易的诗,我居然没有读到。这够令人汗颜的。其实我懂得就有限,读大学时,“文革”刚过,默写一首毛泽东的词,就能上大学,所谓学文化知识,也只是相对于“文革”而言的。何况后来教了那么多年的书,不变的教材,最后我实际上所记住的,只有教材里的内容了。
接着发生的情况,让我更加尴尬。有一次,我讲到了《小二黑结婚》。我说,这作品讲的是婚姻自由,恋爱自由。
小泽对“自由”的内容很感兴趣。但是当他听完小说梗概,他说:“说它是写青年人如何受了婚姻法保护,是不是更恰当些?”
这不一样吗?
他感觉到我并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他又说:“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写要婚姻自由的青年人的意愿恰好符合了《婚姻法》?”
日本语的话语方式我是领教过了,特别是对我这样一个外国人,特别深切地感受得到,那表达的暧昧而又纠葛。我有点不耐烦了。但是作为老师,我不能禁止学生的思考,何况这是个承认。他继续说:
“……或者更明白地说,只是符合了愿意执行这《婚姻法》的领导干部的意愿?”
我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