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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阿爸许(4)

小孩子们不敢碰了,但又舍不得离开,于是围在那里观看到家里人喊他们回家吃饭的时候。吃完饭又来这里争论观看。反正他们时间大把,足够浪费。萝卜寨其他地方都玩腻了,好不容易见了个新鲜玩意儿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呢?

姥爹想叫那些孩子远离弱郎大王,但是他不会说当地的语言。他想过要不要把弱郎大王抬到别的地方去,可是一个人扛不动。附近的大人们心存疑虑,不一定敢帮忙。就算肯帮忙,姥爹也担心移动的过程中再出差错。倘若它在这么多小孩中间蹦起来,那后果不堪设想。

姥爹听说过弱郎像僵尸一样怕阳光。而接下来几天都是阳光普照,空气好得很。但他没见铁杆上的弱郎大王有什么异样。

在此之前,姥爹听人说僵尸一旦遇到阳光便会像纸张遇到了火焰一般燃烧起来,最后烧得什么都不剩下,连一点灰烬也没有;还听人说僵尸遇到阳光会皮肤气泡,接着皮肉会像烧开的水一样沸腾,最后化作一摊臭水。

我曾就这个问题问过姥爹,姥爹说,这是因为僵尸属阴,还是不是一般的阴,而是至阴之物。而光属阳,又是至阳之物。自古以来阴阳不相容,至阴与至阳那更是不可能相容,堪比水与火的不相容。因此僵尸是绝对不敢见阳光的。

我又问姥爹,那就完全没有可以见光的僵尸吗?

姥爹说,世间没有绝对的事情。极少数僵尸也可以白天出来,但除非高明的道士或者和尚给僵尸下避光咒。

可惜这是姥爹回到画眉村之后歪爹歪道士告诉他的。那时歪道士正在专心研究僵尸以及制服僵尸的弯弯扭扭的符。术业有专攻,就对僵尸的了解来说,那时候歪道士比姥爹强。后来姥爹在这方面超过歪道士,也拜歪道士指点所赐。

在此之前,姥爹并不知道避光咒是什么东西,自然更不会去猜想住持出身的弱郎大王会不会避光咒。

被晾在铁杆上的弱郎大王静静地待在那里,简直真把自己当作虚张声势的稻草人了。

姥爹感觉弱郎大王的沉静非常可怕,觉得它应该在酝酿什么。

姥爹想过给它浇一身煤油,然后像烤肉一样在铁杆上将它活活烧死。可他是这个寨子里的唯一外来人。这样大张旗鼓地烧弱郎大王,必定引起其他本地人的注意和阻止。如果这件事让阿爸许来做,就理所当然了。

可是阿爸许阳气大损之后连床都起不来,平时除了呼吸就没有别的动静。饿的时候勉强张开嘴巴哼哼两声,姥爹就把煮成了糊糊的烂粥一勺一勺地往他嘴里喂。他连咀嚼的动作都没有,直接吸进去。

阳气本是无形之气。那晚姥爹看到阿爸许头上冒出青烟,那是极多阳气凝聚的形态。看似青烟一缕,实则失掉了大半阳气。

阳气衰弱的人也像僵尸一样不能见阳光,眼睛会受不了阳光的刺激。这是人体阴气占据上风的结果。每当阳光从窗台上跳入时,阿爸许的两只眼睛就如喷涌的源泉一般拼命地流泪。开始姥爹不知道他为什么流泪,以为他为自己像一块死肉搁置在床上而悲伤自怜。可是当姥爹走到他面前,身子挡住阳光的时候,他的泪水就止住了。几次之后,姥爹便知道这是阳光的原因了。

姥爹本想将阿爸许抬到弱郎大王面前,让他来发号施令点火焚烧,自己则倒煤油点火。这样也能让萝卜寨的人信服一些。可现在阿爸许一不能说,二不能动。倘若让萝卜寨的所有人看到阿爸许是这样一副模样,阿爸许醒过来后必定会觉得颜面尽失,必定担心此后再也没人给他鸡和烟了。因为他现在就像是中了邪一样,或者说就是中了邪。借他自己的话来说,这就是太监得了花柳病,猎人落在陷阱里。

为了阿爸许以后的生计着想,姥爹也不能这么做。

因此,姥爹想抬阿爸许出来主持焚烧僵尸的计划也宣告失败。

不过是时间迟早的问题,姥爹这么想。

可时间往往是最大的问题。

第五天的早上,姥爹洗漱完毕出门倒水,目光习惯性地往斜对角的矮土墙一瞥,结果差点让他将手里的脸盆溜出去。

铁杆上只剩了一件破破烂烂漆黑发臭的衣服。衣服里面空荡荡。在这里沉默了五天的弱郎大王消失不见了!

姥爹以为自己照顾阿爸许拖垮了身子,以为自己眼睛发虚产生了幻觉,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铁杆前,伸手去捏那件几乎可以融化的破烂衣服,不相信里面的东西已经凭空消失。

可弱郎大王确确实实消失了。

姥爹又两头看铁杆上绑的绳子。果然树杈这一头的绳子是断的。这弱郎大王实在聪明,在逃走的时候仍不忘记将衣服挂回来作为幌子,这样即使姥爹半夜扶着窗户就着月光向外看,看到朦朦胧胧的破衣服也必定认为弱郎大王还在那里。

既然它想到了逃脱的办法,为什么不趁我半夜睡觉的时候偷袭我呢?姥爹脑海里浮现出弱郎大王偷偷潜入室内给他摸顶或者咬他脖子的场景,不禁一阵后怕。

转念一想,弱郎大王在外面晾晒了那么多天,虽然阳光没有将它烧死,但它必定阴气大伤,实力减弱不少,所以没有贸然偷袭。

弱郎大王突然消失的事情很快引起了萝卜寨人的注意。小孩子天天争论的目标没有了,鸡和羊再路过这里的时候都显得心神不宁。日复一日索然无味的人们突然发现好不容易得到的生活调料不见了。

仿佛弱郎大王在过去几天里成为了大家公共拥有的东西。这次它不见了,是大众的损失。寨子里有些好奇心强的人走到姥爹面前,指手画脚说了一大堆话。姥爹大概猜测他们是问铁杆上那个像稻草人一样的东西怎么不见了。

虽然勉强能听懂,但姥爹还不会说这里的话,只好连连摆手,摇头说不知。

有一位老者找到姥爹,指了指铁杆,又指了指街道上玩耍的小孩,说了一堆叽里咕噜的话。

姥爹知道他的意思,他是担心铁杆上的东西是不是逃走了,会不会伤害寨子里的小孩。

姥爹被问得心烦意乱,想起幸好之前给弱郎大王的脑袋上罩了一个布袋,应该不会看见在他周围说说笑笑的人。

可姥爹对逃走的弱郎大王会不会伤害人这件事没有信心,只好暗暗祈祷阿爸许早点好起来,可以给自己一些建议,或者将目前正虚弱的弱郎大王抓回来。

在姥爹的照料下,阿爸许逐渐康复。当阿爸许能听能说的时候,姥爹将弱郎大王逃走的消息告诉了他。

阿爸许倒是洒脱,虚弱地一摆手,说:“我已经掌握它的弱点了,下次抓它就像你抓鸡一样简单。”

姥爹知道阿爸许说句话有两重意思。第一当然是自认为可以轻松拿下弱郎大王了;第二则是顺水推舟地提到抓鸡,提醒姥爹上次捉獐子的时候的许诺——抓到弱郎之后要教给他让鸡睡着的方法。当时他假装无所谓,其实心里一直挂记着。

等阿爸许好起来之后,姥爹将让鸡睡觉的小技巧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阿爸许。阿爸许只花了一天工夫就学会了。

阿爸许好了才几天,萝卜寨又出了一件大事。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个未出嫁的女孩在半夜被陌生男人污辱了。她不是在外面被污辱的,而是在家里的床上被污辱的。

这个女孩性格比较刚烈,第二天就将此事告诉了寨子里的村长,要村长缉拿罪犯。

村长将此事公布,说捉到罪犯的人会大大有赏。

奇怪的是,公布刚发出来,竟然又有好几个女人来到村长家里,纷纷说自己也曾半夜在家里被人污辱。原来这种事已经发生好多次了,只是女人不敢公之于众,免得遭人笑话。可是考虑到万一罪犯被逮住,一旦将以前的事情全数供认出来,女人自己想隐瞒也隐瞒不了,还不如早早来告状,至少赢得一个疾恶如仇的名声。

村长见这事影响很大,非同寻常,便询问细节。

没有男人经验的女人听了红了脸,可因为没有对比,不好发表意见。

村长又分别记录罪犯作案时间,推算了一下,恰好是从阿爸许门前矮土墙那里的稻草人失踪那天开始的。

村长放下笔后立即来到阿爸许家,询问稻草人的去向。

阿爸许听了村长的阐述,也觉得事态严重,认为极有可能是弱郎大王逃离这里之后潜入女人房间,犯下兽行。加上村长转述的女人们的说法,阿爸许更加确定。

姥爹在旁听得也是心中颤颤,认为是自己带着弱郎大王来了这里,才给这里的女人带来灾难。当听到村长和阿爸许议论是不是弱郎大王所作所为的时候,姥爹非常惭愧,真想亲自送上门,让弱郎大王摸顶算了。

这种消极的思想在姥爹以后的日子里出现过好几次。其中最强烈的一次是外公的亲生母亲,也就是姥爹的原配去世的时候。

阿爸许跟姥爹相处的日子里,认识到姥爹是个极其善良的人。阿爸许在说到弱郎大王的时候,瞥了姥爹一眼,示意他不要内疚。

村长认为事态严重,语气咄咄逼人,非得叫阿爸许立即处理。

阿爸许道,这事情还没有完全弄清楚,女人也没有看见男人的面貌,不一定就是从铁杆上逃跑的那个人干的。

村长则说,就是因为女人在被污辱时行为怪异,才猜想是从阿爸许这边逃走的鬼魅所为。倘若阿爸许将鬼魅捉回来,而污辱女人的事情不再发生,那就说明是他的问题。倘若捉回来后那种事情依旧发生,才可脱清干系。

村长虽然咄咄逼人,但也有几分道理。阿爸许和姥爹确实有几分心虚。于是,阿爸许只好去那些女人家里查看,寻找蛛丝马迹。

村长走后,阿爸许窃窃问姥爹,难道经过太阳的烘晒,僵尸突然转变了性情,对女人感兴趣了?

姥爹对这个问题思考了许久,犹犹豫豫道,这未必不可能,僵尸原来是至阴之物,经过阳光的照射,虽然没有烧死,但可能吸收了至阳之物的阳气。阳气对人来说是好事物,对僵尸来说就不是好事物。因此,僵尸急于将多余的阳气发散出去,从而找女人倾泻阳气也不是没有可能。

说到至阳之物的时候,姥爹不禁想起在峨眉山里跟迷海大师学吸食阳光的情形来。自离开那里之后,衣食无忧,餐餐饱腹,所以没再那么做。

以后趁没人的时候应该再试试,姥爹心想。

外公对我说,姥爹曾经问过年幼时的外公一个关于吃饭饱肚的问题。

姥爹问,你知道为什么人要日食三餐吗?

外公说,因为饿。

姥爹摇头,说,这是我们人的错觉。人只有在真正觉得饿的时候才应该吃饭。很多时候,日食三餐是不必要的。之所以我们早中晚一日三餐吃饭,是因为别人都是这么做的。当看到别人都在吃饭的时候,原本不饥饿不应该进食的人也会觉得饥饿,甚至胃口大开。在不需要进食的时候吃饭,那是伤害自己的身体,会损耗寿命。可是为了不被其他人当作异类怪人看待,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按时进餐,步调一致。

听了这番话之后,我难免想到姥爹离开峨眉山之后像常人一样吃饭,而不继续迷海大师的方法,是因为他不想被人当作怪物看待。

但是吸食阳光的诱惑一直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在追查弱郎大王去向的第二天早晨,阿爸许由于头一天的奔波而疲倦,打破常规地没有比姥爹早起。

姥爹清晨起来的时候见阿爸许还在酣睡,便独自一人爬到了屋顶,对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吸食。吸食的时候只有一种淡淡的比喝水还轻的感觉,却没有在峨眉山里时候那种果腹的感觉。一种像是喝汤,一种像是吃饭。

姥爹认为这是不够饿的原因。之前身体几乎夺空,所以吸食的时候效果好。现在肚子里还有昨晚没有消化完的食物,所以吸食的时候效果差。

虽然如此,姥爹还是尽力让心宁静下来吸食。

既然效果不好,那我多花点时间好了。虽然不如吃饭那么饱,但喝汤也能喝个水饱。姥爹是这么想的。

姥爹吸食得忘记了时间。突然,姥爹感觉阳光凝固了,像流动的水被极其寒冷的空气袭击瞬间冻住了一样。这一凝固,姥爹立即感觉口鼻被堵住,胸口闷得慌,几乎要窒息。身子也不能动弹。他就像一只水里的鱼,水被突然冻住,鱼自然不能游动,不能呼吸。

他的呼吸已经完全断掉,胸腔疼得厉害,似乎里面的肋骨在努力往外撑,想获得一点吸气的空间,可是凝固的阳光阻止了它,跟它抗衡。

姥爹的脑袋变得晕晕乎乎,几乎被闷死。

这样不知过去了多久,就像迷迷糊糊睡觉一样,或许睁眼才过去一分钟,或许睁眼一看外面天都亮了。

恍惚之间,姥爹听到了迷海大师的轻叹的声音。那不是消极的叹息,而是带着喜悦的叹息,仿佛是婴儿出生后接生婆的叹息,又仿佛是家中老父听到儿子归来的如释重负的叹息。

这叹息仿佛是一阵春风,迎着姥爹的脸吹来。冻住的水便像春季来临一般融解,又恢复了生机。眼前的阳光不再凝固,五颜六色的光在姥爹眼前忽强忽弱,给人眩晕的感觉。

世界恢复了舒畅,口鼻重新呼吸,胸口重新起伏。

这是一瞬间,也是许久许久。

姥爹闭上了嘴巴,害怕那种凝固的感觉再次出现,将他活活闷死。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姥爹转过头来,见是阿爸许上来了。

“你上屋顶来干什么?”阿爸许疑惑道。特别是刚才姥爹像根木头一样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让他生疑。

“弱郎的事情会解决的,你不要太担心。”阿爸许以为姥爹在为弱郎大王的事情忧心,便劝解道。上次他用湘西赶尸的方式控制弱郎大王,确实取得了一定的成效,此时他的信心暴涨。

姥爹盯着阿爸许看了半天,一句话也不说。

阿爸许被他看得发毛,说道:“你别这样看我。我不是骗你,我一定能帮你解决弱郎大王的。”

他不知道,此时姥爹的眼睛有了一种幻象。

姥爹忽然感觉换了一个世界,一切的事物都有了一层青灰的底色,像是隔着一层雾看世界,像是在三伏炎热季节的水汽里看世界。他看见阿爸许身体周围冒着一股淡淡的白色热气,好像天与地就是一个蒸笼,而他快蒸熟了一样。

“你不热吗?”姥爹问他。

他愣了一下,说道:“我不热啊。”

姥爹看屋顶下面的树,树的周围也有一股热气,再看其他的,发现凡是有生命的都在周身一圈有热气冒出,凡是没有生命的都没有热气。

难道我看见的都是阳气?姥爹心中自问。他抬起手来看自己的手,发现手臂上热气直冒,好像是从沸腾的水壶上蒸发出来的,比阿爸许的热气要强多了。

姥爹再看从屋前路过的人,个个身上冒出一寸来长的热气,都比阿爸许的要高要多,走动的时候,热气在身后拖出淡淡的影子。

姥爹心想,阿爸许大病初愈,阳气是没有那么旺盛的。

下了屋顶之后,姥爹眼睛里的热气消失了,眼前事物都恢复正常。只有在长久地闭上眼睛,然后突然睁开的时候,那青灰的底色和白色的热气才会重新出现,但依然转瞬即逝。

寻找弱郎大王的第三天,阿爸许突然对姥爹说:“你好像到了外甥的级别了。”

姥爹一愣。

阿爸许笑道:“我的感觉很准的。那天在屋顶看到你,我就感觉你突然到了外甥级别,只是到现在才跟你说。”

“你不是逗我吧?”姥爹说道。

“我说了,我的感觉很准的。”阿爸许重复道。

姥爹开玩笑道:“那你用你的感觉去感觉一下弱郎大王到底在哪里,省得我们天天在寨子里转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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