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中,我没眨过眼,一遍一遍地呼唤小羊的名字,整个天宇间只回荡着那个与我生命相连的名字!而这个名字的主人,说她变坏了,说她成了别人的女人!上帝呀,--如果真有上帝,请为我证明:她说的全是假话!她只不过是想我去看她!
我是在傍晚时分找到小羊的住处的。来到这里,我异常吃惊。这是一处豪华公寓,在西安低矮的建筑群中,这可算一幢高楼,富丽堂皇得拒我于千里之外。门口有保安站岗,旁边还坐着两个,三人闲聊着。他们不让我进,我只得像行乞者,拖长了声音叫喊:"小羊--沙小羊--"
晚风瑟瑟吹响,没有人回答我。
我又喊:"沙小羊--沙小羊--"
一个保安过来对我怒斥,不过他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明白。但他那捋袖挥拳的架势表明,如果我再敢叫喊,他就会毫不客气地揍我一顿。
揍吧,我正求之不得呢!我发疯一样把保安往前一推,拼足所有的力气大叫大嚷:"沙小羊--沙小羊--沙小羊--沙--"我蹲下来,发出狼嚎似的尖叫。
奇迹出现了,小羊拉开了一扇窗子,撩开厚厚的米黄色窗帘,应声道:"呃--来了,马上就来。"
结果,她就住在底楼。她的声音那么欢快!
我站了起来,对着惊愕不已的保安傻乎乎地笑。保安反而被我吓住了,退了回去。
足足二十分钟过去,小羊终于出来了。当她站在大门口张望的时候,花园里的射灯恰恰打在她的身上......要我说出当时的真实感受吗?--我害怕了!我自卑了!
小羊穿着一套华贵的衣服,戴着两串圆耳环,天姿国色,亭亭玉立!
她分明是向我这个方向望过来的,却没有发现我。
保安向我这边指了一下。
小羊低头虚眼看了看,走了过来。她的步态与以前大不相同,以前她走路急匆匆的,现在一步一顿,如微波荡漾。那两挂血清色的耳环,有节奏地摇曳着。
时间不到半年,这一切都是怎么变化的?
来到我身边,她大惊失色,"是你?......原来是你......"她本能地向后退了一下。
看来,她只听到了喊声,根本没听到我绝望的尖叫。
"是我,小羊,是我。"
"你怎么来了?"
她站在距我一米远的地方,目光里充满警惕。
"我来看你。"
小羊嘲讽地笑了,"哼,看我,有这个必要吗?我说过,我已经是别人的女人了。"
"......没有挽回的余地吗?"
"晚了,"她快速地摇着头,"一切都晚了。"她把"一切"说得很重。
那个傍晚以后的事情,我已经不大回忆得起来了,我只记得我们走进了一座森林一样的花园,坐在一棵高大得狰狞古怪的白桦树下,我吻她,她一点也没有回应,嘴唇冰冷。我只吻了她一下就收回来了,并非因为她不理我,而是我碰到了那两串可耻的耳环!我问她到底干什么工作,到底成了哪个男人的女人,她一概拒绝回答。
最后,她劝我赶快离开这里。
"老子偏不离开!"
我说了一句粗话。我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有着良好的教养,从来没说过粗话。这又是我痛恨父亲的地方,是他不让我说粗话,我有说粗话的迹像,也会被拳打脚踢。他不懂得,在某些时候,只有粗话才是你生死与共的战友,只有粗话才能挽救你,才会使你不至于崩溃。
小羊猛扑在我的肩头上,泪流满面。
"对不起,"她说,"对不起。"
我狂暴地推开她,我不需要这最最残忍的道歉,不需要她的同情。
她抹了眼泪,冷若冰霜地说:"华强,你走吧!"
"你流泪并不是对我还存有一丝感情,只不过是想耍耍手段把我赶走对吗?"
她不回话。
"我为什么要离开?"
"你当然可以坐在这里,但我得走了。"
"去见他?"
"是的。"
她点燃了一颗烟。
我这才发现,她涂着淡紫色的指甲油。她的的确确不是以前的小羊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是谁?"
"因为你没权利知道。"
说罢,她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林子。
我是转了两趟车才到达这里的,已经一整天没吃饭了。
07
这段故事显然没有讲完,但你要我现在接着讲下去,我已经没有那份力量了。
我得透透气,说一说我跟小羊在州城分别后的事情。
我在小羊上出租车的地方站了好一阵,才带着迷茫、困惑和愤怒回到旅馆。我发誓从今以后跟她井水不犯河水,她自杀也好,杀人也好,就是不跟她搭界!我突然狂热地思恋我的妻子,准备坐两分钟,简单收拾一下,就到火车站去。
刚刚坐到沙发上,服务小姐就推门进来了,"华先生,刚才有位小姐给你来过电话,这是她的电话号码。"她把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递给我,走了出去。
连看也没看,我就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除了小羊,没有人知道我这里的电话。
我是在天色露晓的时候回到家里的。妻子躺在床上熟睡。她要睡到上午十一点钟才会醒来。这是她的习惯,晚上工作到四点钟,喝一杯牛奶或麦片粥,就躺下睡觉。上午十一点起床之后,一边梳洗,一边吩咐保姆压好饭,简单地炒两个菜,等我下班回来共进午餐。我回来之前,她坐在藤编躺椅上翻阅当天的报纸。她会在报纸上划上密密麻麻的符号,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看得懂;数月之后,这些没有意义的符号就会飞扬起来,变成一部小说或者别的什么。到那时,她才会从一口大皮箱里取出陈放的报纸,给我解释那些符号的特别之处,阐述她构思的全过程。她实在是一个才女,牝鹿一样的敏感和魔鬼般的鉴赏力能帮助她在瞬息之间作出取舍。
午饭之后,她就坐到阳台上或者楼下的花园里看书,那些书的名字,我这个文科大学教授的儿子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也就是说,她读的都不是名著。她认为那些所谓的名著,绝大部分都是迎合了弱者的道德标准,因而被广泛地接受,其实,许多作者既缺少才华,也缺少面对内心的勇气,他们的工作是阐释已经被人发现的真理,而不是创造更有价值的东西。她也承认有一部分名著的确是一流作品,可她也不愿读,至少不愿看第二遍,"已经被人读过了,我再去研究它,就让自己的思维跟别的读者走了同一条道路,这是贱视自己。"她曾经这样对我说。她一看书就是好几个钟点,午饭后到晚饭开席之前,全是她看书的时间。晚饭后,我们会手挽手地去河边公园散步,在淡淡腥味的晚风中逗留个把时辰,再走回来。回来之后,我看电视,或者处理公司里的未尽事宜(我是经理助理),她则把自己紧紧地锁在电脑室,任由玄妙的想象化成一个个力透纸背的汉字......
这就是她的生活规律,雷打不动。她的生活对我而言,没有悬念,因而也就没有担忧。这才是像模像样的妻子。
此时此刻,在灰白的朦胧晨曦中,我跪在妻子床头的地板上,认认真真地看她的脸。她的脸饱满圆润,晨光为之涂抹上一层动人的暖意。我把嘴凑上去,想亲亲她坚挺的鼻子,但我克制了,我必须好好漱个口,把一些留存在皮肤上的罪恶彻底清除干净。
梳洗完毕回到床前,妻子已经翻过身去,脸对着贴满死人名字的墙壁。请不要见怪,她的卧室和书房里都贴满了死人的名字,全是我用美术字写在宣纸上的,一大张紧接一大张,密密麻麻。这是非同一般的死人,是蔚蓝色星球上智慧的象征。读者可能熟悉一些,更多的却是陌生的名字,这些名字,在妻子心目中是一座座幽暗神秘的庄园。她把这些名字贴在墙上,据我猜想,仅仅是她对自我心灵的慰藉。她以前不这样,而是我家的保姆来了之后,保姆包办了一切家务,她可以把所有精力用在她钟情的事业上,才有了这份奇怪的闲情雅致......
我想再去亲妻子的鼻子,已经很不方便了,说不定还会把她弄醒。这可是她最大的忌讳。她历来认为,上午是人类最污浊的时候,人们歇息一夜之后,精力充沛,欲望暴涨,所有世俗的交易都会在一夜的策划之后加以实施,因此,她宁愿在睡梦中度过。我就站在床边,借着越来越明亮的天光看着她的背影。她丰肥而不臃肿,每一寸肌肤都有分寸地透过睡衣,暴露在我的眼睛里。她实在与小羊不同!
可就是这时候,小羊却固执地站到我的面前,点着我的鼻梁说:
"你这个卑鄙的男人!你这个伪君子!"
近在咫尺的妻子,却反而退得很远了。我想起那团扔进废纸篓里的纸张,上面有小羊留给我的电话。她的家庭电话和手机号码我都是知道的,她为什么要留电话?
想到这里,我的心怦怦直跳。
我情不自禁地看了看妻子。妻子睡得很香甜。她之所以具有超过男人的精力,全赖于她有良好的睡眠。
未必是她?
这闪烁的念头立刻被我掐灭了。妻子决不知道我在州城住哪家旅馆,再说,要果真是她打的,可以给服务员明言是谁,没必要留什么电话号码。
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后悔了。我真应该看一看那张纸。
"你必将付出双倍的代价!"
这是小羊说的。
可是,这哪里有一星半点的依据?我为什么要付出双倍的代价?我坐在妻子的床头,妻子带着香气的体温静静地传过来。我绞住她的一绺发丝,让她的体温传达得更实在,更深入。
我对自己说:我正沐浴在美满幸福的生活之中呢!
保姆起床了。这是一个刚过十七岁的乡下姑娘,名叫陶花。
我整顿精神走了出去。
陶花对我的突然出现很是惊诧,"华哥,"她这样称呼我,"你怎么回来了?"
她的目光闪烁而惊慌。这东西,来我家的时间已经不短了,还是显得这么拘谨,其实我和妻子对她都挺好的,从来没把她当外人看待过。
"今天该上班了,不回来怎么行?"
她没再说什么,进盥洗室去了。她在里面呆的时间很长,出来后给我熬了碗碎玉米粥,把放在冰箱里的龙眼包子蒸热。我吃了很少一点,上班去了。
公司里总是老一套。我就像昨天还在上班似的,干着那些早已熟悉的工作。中午下班之前,老板走到我面前,问道:"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我一阵慌乱。老板道:"累傻啦?早知如此,我该再放你一天假嘛。我问你兄弟的事情处理得怎样了?"到此,我才想起一周前我是以兄弟的名义请假的。我压根就没有兄弟,我是我父母的独生子。我讪讪地说:"好了,好了。"老板走了出去。
整个上午,我一直精力充沛,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神思恍惚。我欺骗了善良的老板,真是对不住他。要是他某一天知道了我是父母的独子,不知他会不会像小羊那样骂我:"你这个卑鄙的男人,你这个伪君子!"
下班后,我没立即回家,而是去手机专卖店重新买了一个号。我要彻底斩断跟小羊的联系,让她一辈子也找不到我。她不知道我的家庭电话,也不知道我在哪家公司上班,只要换了手机号,我就会像一粒石子钻入深深的海洋。
08
草菁,我的妻子,对我越来越温存了,我的又一个休息日来临的时候,她说,她愿意牺牲下午看书的时间,陪我到郊外走走。
出城之后,便是通往机场的高速路,我开着老板借我无限期使用的私车,在机场高速路上飞翔;到机场右侧,拐一道弯,就上了一条普普通通的柏油马路。路很窄,仅够错车,只是车少,因为这条路通往郊外的农村。我把速度降下来,扫视着广袤的铺满庄稼的田野,禁不住心旷神怡。妻子坐在我身旁,把手放在我的膝盖上,安静得就像一尊瓷像。
我把车停在一个农家院里,吩咐主人为我们准备晚餐,随后,我们像两个中学生似的,手拉手走向田原的深处。散淡的农人,在远远近近的地方沉默地劳作,身边的庄稼,高过了头顶。昆虫在叶片间跳跃飞舞,这是它们自己的家园,它们在自己的家园里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透过田间小路向远处望去,一丛一丛的树木和青竹,仿佛生长在水里,苍缈无垠的天空,便是我们永远也浮不出的水面;偶尔传过来一声牛哞,虚幻得梦境一般,又饱蘸着含义丰富的倾诉......在这样的时刻,往事很容易泛上来,就像田边地角突然冒出的泉水。我宁愿变成一个失去记忆的人,也不愿让往事抬头,于是,我侧过脸去,看身边的妻子。
从坐上车之后,草菁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可她的神态是安祥的。大自然赐予她宁静。
我们在一处干坡上坐下来。这是当风的路口,空气里弥漫着醉人的甜香。
"已经很久没这样了,"草菁说。
"是的,很久没这样了,"我说。
蓝天上飘过几朵白云,一行大雁从头顶飞过,扔下一串叫声,仿佛也在说:"很久没这样了......"
草菁不再说话,静静地欣赏着眼前的景色。
我尽管很想跟她说话,就像那些在庄稼地里对对双双飞来飞去的雀鸟一样,轻柔地呓语,但我知道她出来一趟不容易,而大自然的恩赐对她来说又是多么重要。
没想到她突然转过头来,问道:
"州城之行玩得痛快吗?"
我一时语塞,但很快镇定下来,答道:"哪有时间玩啦,办完事就往回赶了。"
她嫣然一笑,"你总是这么急匆匆的。"又把眼光投向远处,不再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