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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1)

含含做梦都不会想到,她竟然在这三天里从了三个男人。幸亏那时她的爹和娘已经死了,要是人死了真的有灵魂,他们非得从土里拱出来再死一次不可。

若干年后,含含临终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并没有看到小鬼们来索拿她的命,她看到的全是昔时家里的富丽。要过年了啊,后院儿里挂满了剥得赤条条的猪和羊,就像它们是从地底下一丛丛地长出来似的,一串串的鱼儿成群结队地挂在瓦檐下,吃惊地看着陆地上袖着手游动的人们。含含听下人说,光礼花和炮仗,就得花去几百个大洋,张灯结彩的铺张更不知要花去多少金银。新油漆过的门上,窗棂上,树上,都结着花灯,就连院子里每个防火用的大缸都系上了大红的丝带。

含含她爹才四十几岁,不老。爹穿着崭崭新的缎子棉袍,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窝着一把精致的紫砂小泥壶,不时地对着壶嘴儿吸溜一口,故意钝着脸其实是透着满腔得意地冲含含的娘吼:哎!我的太太啊!买的鞋子都可以开铺子了!

也冲含含吼:含儿啊,不许再乱买东西了。否则送婆家的时候可就没有嫁妆了!

含含的爹是南京城里的大丝绸商人。他饱读诗书,被儒雅之气和财富滋润着,随便往哪儿一站,都能让人看出他的不同凡俗来。但在家里,他还是喜欢做一个传统的老太爷,娇妻宠儿,倚老卖老。他的喊其实是一种卖弄,在家里一大一小两个女人面前,堆砌男人的骄傲和成就感。如果她们真不去买东西了,他就会亲自大包小包地买回来,哪怕买回来堆在那里没用,他还是要买。他喜欢看着票子大把大把出去,然后又大把大把地回来。就像一个养鸽人看着鸽群呼啦啦地放飞,又扑棱棱地回来一样。那个得意啊!

含含认定那天是该有喜事发生的。

一大早还没有起床,就听见窗外的桂花树上有两只鸦雀儿在聒噪。那是南京城最多的一种鸟儿,普遍得就像那些穿着长袍马褂起早遛鸟的老爷子一样。爹的那些商道上的朋友总是说,这些个鸦雀儿!爹就会接着他们说,唉!这些个鸦雀儿!要是她的奶娘活着,她就会跟含含说,乖乖儿啊,要有喜事了。或者说,今天可得当心,看这鸦雀儿叫的,早报喜晚报忧啊!这鸦雀儿一大早的叫,正合着含含掩饰不住的喜悦心情。

含含瞒了爹和娘,偷偷从家里跑了出来。说是日本人要打到城里来了,满世界的人都闹哄哄的,谁家有闺女也不会这会子放出去。听说总统府里的人都躲出去了,有钱的人家也都急惶惶如丧家之犬,纷纷找地儿藏起来。王老板也想走,可太太怕出去受苦。她说的也在理儿,到哪里还不是做我们的生意?再打再闹,还能不穿衣服了?想想也是,他们两家人都是好几代之前漂到城市里来的,在外地都没有了亲戚,更没有个满意的去处。女儿含含不知道为什么是死活不愿意走。儿子去年刚在总统府捐了个事,好歹是有公差的人,走不了。眼看着仗一天天打起来,炮声恍惚就响在耳边,王老板要走的打算就给耽搁了。

王老板且不说顾及自己的生命,若是他能知道一点点后来女儿的结果,就是拼

尽家产拼了命他都会逃出去的。

含含这几日快要急疯了。她几乎是二十四小时被她的娘看着,到茅房都恨不得跟着去,更不要说是出去找同学玩儿了。可是今天她说什么都得出去,她要去见一个人,一个特殊的人。

昨天傍晚王家来了个姑娘,说是含含的同学。含含的娘原来也见过,知道是城北吴家的小姐。那吴家是做药材生意的,城里好多条街上都开着铺子,文庙后面有半条胡同都是他们家的宅子。吴家的姑娘挺招人喜欢的,说话一板一眼,落落大方,一看就知道是大家出来的女孩儿。含含娘不是个有心计的女人,也并非嫌贫爱富,她只是觉得女儿和这样家庭长大的孩子交往让她更安心。娘忙着去张罗点心,那姑娘却只待了不大一会,没等娘端着点心过来就走了。娘还直纳闷,问含含,这大老远的从城北跑到城南来,怎么没说几句话就走了?

含含是有了秘密的人,她的爹和娘都还不知道。并不是她刻意隐瞒着不说,她只是觉得这事要由别人来说,由她说不合适。含含虽是被金枝玉叶地捧着长大,却还是个懂得分寸的孩子。

吴家的大公子克凡本来是在上海读书,这几日因为上海吃紧,家人要商量出去避难的事情,特意被父母召了回来。他已经给含含想法子送了几回信约她出来见面。但含含被母亲监视着,一直不得脱身。妹妹昨晚看哥哥焦急的样子,心里比他还急,仗着父母的几分宠爱,半娇半嗔地过去把这件事情跟父母说了,还直催着让他们出面去找含含的父母提亲呢。父母听说是绸缎庄王家的女儿,对这件荒唐的婚事倒还真的没什么意见,只是这个时机让他们犹豫。爹说,兵荒马乱的,哪里是说亲的时日?仗打完了再说吧!

见他们这样说,克凡也没什么可说的。但他却坚持让家人先走,自己和含含见一面,再去找他们。

那含含出门就叫了黄包车直接往夫子庙那里奔去。车轮滚滚,含含的心情也像车轱辘似的忽忽悠悠。她的头发被风一缕一缕地吹到后面,衣服也灌满了风,她感觉自己快飞了起来。夫子庙过去就是他们见面的老地方,那里人杂,不起眼,而且离家不算太远。

少女含含的心一路嘣嘣地跳,马上就要见到克凡,她都要开心死了。她只想着去和她的情郎相会,她却丝毫都没有料想到,就在这么短短的一天,她的家,还有整个中国历史将要发生什么样的变故。

含含下了车,一眼就看到高大俊秀的克凡立在那里等她。她立马就碎着步子跑起来。克凡也迎着她跑,跑到一处却又笑着嗔怪她:这么大的姑娘不知道羞,这般疯跑成个什么样子

了!

含含不说话,很娇羞。过去就在他的背上偷偷掐了一把,说,今儿带我到什么地儿玩?

克凡把含含的肩膀搬过来朝向自己,他看着她的眼睛说,爹娘和弟弟妹妹们昨儿晚上已经走了,因为惦记着你,所以才留下来了。

含含揽着克凡的腰,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许久才说:我爹也一直说走,我坚持不走。我也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啊!

然后又变得快活起来:快说,你还没告诉我,今天怎么玩儿啊?

克凡叹了口气,说,国破尚如此,我们还能怎么玩儿!说不定今儿明儿的就得

分开一阵子了,我可是只想和你说说话儿。他手指着一个方向说,我四舅舅家离这里挺近的,他们前天也走了,家里只有下人,还说让我在走前帮助照看着。要不我们就去他们那里?家里又安静,又有茶水点心什么的。

这天的风很大,风一吹就把远处的枪炮声给刮了过来。含含凝神听,好像要算算这声音距离他们有多远。虽然她的心里对于要打的仗没有一点实际概念,但被他们故意弄出来的生离死别的忧伤气氛,还是充塞在两个青年的心头。

她点了点头。两个人就拉着手去了克凡的舅舅家。

那天含含穿了粉色织锦缎子旗袍,迈了小步,走得娇喘吁吁的,越发把一个十七大八的女儿家招摇得娇娆万分。克凡看她的眼神都变得怪怪的了。

到了舅舅家里,含含已经出了一身小汗,撒着娇喊口渴。克凡等不得下人走开就在她的粉脸上啄了一口。等茶水和点心上来,克凡就吩咐下人,不招呼不要再过来了。

掩了门,两个人马上偎在一处。含含喝了水,嚷着要看新房。这舅舅是外婆家的老儿子,上个月刚结的婚,屋子里的喜气还很浓郁。东厢房里婚床还是崭新的,铜床是西式的,不带顶,床头架子上面镂刻着一对搂着亲嘴的外国小人儿。含含赞他们新派。克凡就说,我们就买一张比他们还新的。

含含噘着嘴说: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我天天想你,好像这一天漫长得永远也来不了一样。

我的父母已经同意了,等仗停下来,他们就去提亲。赶得快了说不准明年还来得及抱上BABY呢!

你要死呀你!含含去打,克凡顺势把她搂倒在了床上,两个人就在床上滚,把个铜床弄出一片好听的当当的声响。

含含后来想起,是克凡解了她的旗袍扣子。她拒绝他,克凡就在她身上疯狂地吻,眼泪都下来了。他说,含含,现在是战争啊!说不定我们永远都不能再见了啊!如果得到了你再死,我就算有了一个完美的人生了。

含含就去捂他的嘴,然后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

事儿完后含含就哭起来。她不是为着自己失了贞洁,也并不是担心后来的事情,她只是疼得哭起来。含含十七岁了,十七岁的含含其实还只是个孩子。

床上弄得如鲜血梅花。克凡把含含的头揽在自己的胸前,说,含含!我的含含!我的!

含含停住了哭泣,骄傲而又壮烈的笑容出现在脸上。她看着克凡的眼睛,嗲着声音说:你的爹娘一回来你就得让他们去我家提亲!

哦。克凡这才想起来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湖绿色的翡翠镯子来,戴在含含的手上。他说,这是母亲让我送给你的。放心吧我的小傻瓜,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的小妻子了。他们等得及我还等不及呢!

两个人抱在一起疯疯癫癫地说了大半天的亲热话,说得动了情,就又疯着做了两次。一次是克凡要的,一次是含含要的。他们觉得只有这样才最能表达彼此的热

爱。在将被战争的洪水淹没的前沿,他们的做爱更具有了誓师般的悲壮意味。含含搂着他,被他的激情浇灌得死去活来,觉得她和他是透了骨的亲,她这一辈子都只做他的女人了。

含含是被枪炮声震醒的,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躺在克凡的怀里睡着了。她醒了,身边却不见了克凡。

含含走到院子外面,她看到了城南已经成了一片火海。她立刻就哭起来,那是她家的方向。家里怎么样了?爹娘他们在干什么?从来都是爹和娘为含含担心,含含还没有为他们揪心过,现在她突然间知道这种滋味了。她想她得赶紧回家,她甚至有些后悔偷偷从家里跑出来。

她看见门口挂着的克凡的外套,想着刚才两个人的缠绵,想着刚刚说过的上刀山下火海都不能阻止他们的话,脸兀自红了起来。

舅舅家里的下人在外面等她,见她出来,连忙出来拦着她说,克凡少爷交代了让你等他。他出去办点急事,办完就回来接你。

那不行!我得回去看看我的父母,哪怕再回来都行。拜托你们给喊辆车好吗?

小姐,到处都在打仗,满大街都是日本鬼子。车夫跟着少爷呢。外面哪里能叫到车?

我多给你们钱,好吧?她走到下人们跟前。

哎呀我的小姐,你给金子都没人敢拉你啊!

对突然而来的变故,含含这才害怕起来。她不知道所谓的战争,竟是这个样子--这么具体,这么不近人情,这么不好玩儿。

含含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因为她是个千金小姐,所以她的哭在那些个下人面前更具有了穿透力,或者是震慑力。她的眼泪让他们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压力,可是谁也不肯说出怎么办是好。

含含把泪眼定定地盯在一个四十几岁的汉子身上:求求你,送我回去好吗?

那是一个木呐的看起来很善良的男人,黑红的脸膛,阔背宽肩,像个北方人。

汉子不说话,心被她的眼泪泡得软软的。也说不定,家里同样有个这么大的女儿。他转身看了看其他几个人,末了下了决心似的说:来吧,家里就只有拉煤的板车,你就迁就一下吧!

王家一大早丢了女儿,两口子还没有来得及对门房审问清楚,就听到了枪炮声。一会儿,儿子穿着平民的衣服惊慌失措地回来了。两口子立刻就像疯了,拉着儿子的手一连声地说,你的妹妹去哪里了?你的妹妹去哪里了?好像儿子这个穿官衣吃官饭的小人物能代表国民政府,给他们一个肯定的答案似的。他们哪里知道,随着国军在凇沪战役上的节节失利,守军已经奉命撤退。国民政府的各级官僚,已经提前知道上海失陷的消息,打点金银细软作鸟兽散。儿子哪里经过这样的阵势?自个儿早已经吓得不知所措。一家人犹如遭了大难,乱成一团。屋里院里,院里屋里,活脱三只热锅上的蚂蚁。

娘一下子垮下来,瘫坐在门槛上,被泪水浸透的哀伤的脸,好像是在笑一样。她反复地说,含含啊,你只要囫囵着回来,让我给谁下跪、把脑壳磕烂都行!然后就真的把头往门框上磕。

爹站在院子里,扶着女贞树的那只手,不住地颤抖。抬头望着灰蒙蒙的深秋的天空,无奈地叹气儿。儿子过来搀住他,才发现他也是满脸的泪水。

他努力地抑制着眼泪,问儿子:我们的军队真的撤了?

儿子说,撤了。卫戍司令唐生智,还有他的部队,全都走了。

到了吃中饭的时候,外面就像炸了窝,炮声、枪声还有鸡飞狗跳的喧嚣声。鬼子们真的进城了。含含的娘终是忍不住大哭起来,在枪炮的背景里,她的哭声像歌声一样悠扬。

在含含娘悠扬的哭声里,南京城的天都应声变得老眼昏花、昏昏欲睡了。

含含是傍黑的时候被克凡舅舅家的煤车子送回来的。含含到哪里去了,含含都有了些什么故事,她的家人永远都不会再知道了。含含到家时他们家的院子已经差不多烧完了,黑乎乎的断墙里面还四处冒着黑烟。含含哭都不会哭了。活的都走了,剩下的都已经死了!她首先看到的是哥哥横着躺在院子里,脑袋开了花,身子都已经硬了。含含看了,仍然是不哭。她让自己的身体在大门的旁边软下来,她想不软都不行了。她开始吐,把个肚子里的东西吐干净了,最后连黄疸水也吐出来了,还是吐,肠子都恨不得一节一节地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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