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从校部的大门口走,以后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可校部的门口把得很严,大人们都排着队往里走,不让小孩儿进。他们只好沿着围墙转悠。围墙是用铁栏杆焊起来的,根本爬不上去。天完全黑透的时候,小秋领着他们走到了一个少了一根栏杆的缺口,刚好可以钻进去一个人。栏杆里是一小片矮树稞子,隔着一条水沟,可以看见大礼堂那边的灯火。一阵《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传了过来。王双印正运足了气唱“鱼儿离不开水呀,花儿离不开秧……”小金也扯着嗓子跟着唱了起来。于思拽了他一下说:“别唱,让人听见该不让咱们进去了。”小金只好打住,“哼哼唧唧”地说:“这哪有人呀?”
他们一个一个地钻了进去。小秋在最前面,然后是小金和小军,于思在最后头。围墙里长满了杂草,许多小咬在草丛里嗡嗡叫着飞来飞去,河沟里飘过来一股淤泥味。小金脚下一滑,差点没摔倒。一股臭味,从他脚下飘了过来。“不好!有地雷。”小金大声叫着,于思和小军、小秋赶紧捂着鼻子跑开。小金抬起脚,在一棵斜长着的大柳树上蹭着鞋,树上“哄”的一声飞起一群鸟。
“小金,快点儿!一会儿电影该开演了。”于思远远地招呼着。“我马上就好了,等我一会儿!”小金着急地说。走到水沟便桥上的时候,桥下“扑通”一声响了一下。小金吓得“唉哟”地叫了起来,赶紧躲到小军的身后。过了小桥,再绕过教学楼和气象站,就是大礼堂了。这疙瘩是校部大院里最僻静的地方,再往西就是废料场,那停着一辆报废的轿车,还有一堆堆的钢筋。于思他们经常到那里去玩,钻进破轿车里“开汽车”。一只猫“喵”地叫了一声,从小秋的脚边跑过去,小金又是一声惊叫。“真他妈胆小!”小军哼着鼻子说了一句。过了小桥,再绕过教学楼和气象站,就是大礼堂了。
教学楼里一片漆黑,只有四楼的一个窗口亮着灯,远远地可以看见几个人影在窗前晃动。小秋突然停下脚步,支着耳朵说:“你们听,这是啥动静?”就着月光,于思看见小秋的耳朵在不停地颤动。一阵狂野的笑声又从那个窗口传了出来。过了一会儿,那几个人影不见了。又过了一会儿,窗户砰的一声打开了。一个人爬上了窗台,背着灯看不清他的脸,可于思觉得他瘦瘦高高的身材很眼熟。那个人弯着腰站了一会儿,看也不看下面就跳了下来。只听得扑通一声,就啥也看不见了。
“咱们看看去。”小秋第一个跳起来,朝那个亮着灯的窗口跑去。于思、小金和小军,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跑到跟前的时候,他们看见一个人躺在一堆乱麻刀上,胳膊、腿缩成一团,好像死了。一股咸酸的汗味儿、血腥味儿和烧头发的焦糊味儿,混合在一起直冲鼻子。于思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这一下喷嚏声音不大却把那个人的眼睛震开了。于思凑上去,借着灯光看见一张长方形的脸,端端正正挺好看的。
“许亦哲!”于思喊了起来。“咋,你认识他?”小秋问道。“我们都认识他。”小金抢着说,“他是中文系的诗人。”“他家就在街东的胡同里住,他妈就是许娘。”小军也说。
许亦哲见是一群孩子,出了一口长气。他挣扎着从麻刀堆上坐起来,没多大一会儿,就又躺下了。于思抬头看了看亮着灯火的窗口,心里暗自寻思:“幸亏有这一堆麻刀,不然摔也摔死了。”
小秋端详着许亦哲的脸问道:“你咋了?”“麻烦你们,给我整点儿水和吃的,我已经有两三天没有吃东西了。”许亦哲的声音很沙哑,还有点儿哆嗦。“我家有吃的。”小金站起来说,“我去拿点儿。”说完就朝围墙的缺口跑去。“你挨打了?”于思问许亦哲。“嗯。”许亦哲点了点头,“他们用火烧我身上所有的毛,还用皮带抽我,让我在撒满摁钉的地上跑。”“为啥?”“因为我不承认自己是反革命。”
“你真行!你真是条汉子!”小秋说。月光下,可以看见他翘起的大拇指。“唉!这老爷们儿我算是当不成了。”许亦哲叹息着说。
“为啥?”“他们打了我一天,我都没有吭一声。刚才他们用火烧我胳肢窝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叫唤了一声。这下可丢老了人了。”许亦哲垂头丧气地说。楼上传来喊声:“不好了,那小子跳楼了!”过了一会儿,几个脑袋从亮着灯的窗口伸出来。有一个人手里还拿了一把手电筒,从窗口往下照。许亦哲赶紧趴下小秋和于思、小军,也都急忙卧倒。窗口的人连喊带叫地退了回去。
小秋说:“这不能待了,一会儿,他们肯定就得下来。你先躲躲吧!”许亦哲看了看四周,摇了摇头说:“没处可躲。”小军看了一眼废料场的方向说:“先藏到那辆破轿车里。”
“对!”于思也说,“藏在那,肯定找不着。”“小金来了找不着人咋整?”小秋问道。“这得留一个人。小军你留这儿,等着小金。”于思果断地说。“我怕他们下来抓我。”小军支支吾吾地说。“真熊透了!”小秋骂了一句,“他们认识你个毬。你不会到围墙的缺口那去等小金吗?”
小军不再说话,站起来朝来时的路上跑。于思和小秋一左一右,架着许亦哲的胳膊往废料场走去。他们刚钻进轿车里,就看见教学楼里出来了一伙人,手电筒的光柱来回乱晃,一个像女人一样尖细的声音说:
“怎没尸首啊?”“肯定没死,跑了!”这是一个粗哑的声音。
“这么会儿工夫,能跑到哪去?赶紧去四周找找吧。”娘娘腔颤抖着。那伙人全散开,顺着几条路走了,唯独没有人到废料场这边来。许亦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下瘫在破皮靠背椅上。小秋笑起来,他趴在于思的耳朵上说:“这帮大傻子!根本没想到咱们在这藏着呢。”于思笑了起来。
等了好长时间,小金和小军才回来。小金的左手拎着一瓶子水,右手用塑料网兜拎了五六个馒头。
“你咋才回来呢?”小金左脚才踏上车,小秋就抱怨起来。“我有啥招呀?我妈和爸全在家,根本不让我出来。”小金喘着粗气说,“我是趁我妈洗澡我爸倒垃圾小桑去买冰糕的时候,偷着拿了吃的喝的跑出来的。”小金从网兜里拿出一个馒头,塞到许亦哲的手里。许亦哲立刻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噎得直伸脖子。小金赶紧把水瓶子递给他,许亦哲仰起脖子,一口气喝了小半瓶子,水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流。他咳嗽了一阵,连着吃了三个馒头。
天上打了一道闪,车外突然一片明亮,几个人影朝这边走过来。许亦哲站了起来,扒着车窗玻璃往外看了一会儿,又重新坐了下来。他对于思他们说:“我要走了,不能老待在这儿。”
“你上哪去?”小秋问道。“我也不知道。”许亦哲说。
“上俺家吧。俺三舅爷晌午送西瓜来还没走呢,说半夜天凉了再走,赶明儿早拉着西瓜再回来。我和他说说,你就坐他的车走吧。”
许亦哲想了想说:“那好吧。”他刚要下车,又站住了,他一个一个地打量着几个孩子,犹犹豫豫地问道,“你们谁认识罗伊洛?”
“我认识。你要干啥?”于思答道。“你能不能今晚到她家去一趟,让她务必来找我,我有要紧的事跟她说。”“好吧!”于思迅速地点了点头,他对小秋说,“你带他到你家去,我先走了过一会儿,我再去找你们。”说完跳下车,又对小军和小金说,“今晚的事谁也别说出去,你们发誓!”
“我发誓!”小金和小军齐声说。于思转身就跑了。他钻出围墙,心跟着远远的雷声一起打战,许亦哲带伤口的脸老在眼前晃来晃去。他是去办一件大事,觉得自己很重要。丁香的气味儿又飘了过来,他浑身打了一个哆嗦。
跑到老绝户的铺子门口的时候,看见一群人围在那,便道上停着一副担架于思不想去看热闹,只是放慢了脚步。他听见有人议论:
“这老太太,咋这想不开呢!?这年头这也算不了啥事,咋就上吊了呢?!”“唉!这大户人家出身的人,就是禁不住事。”
“……”他恍惚地听明白,老绝户的老伴儿自杀了,想起那个瘦得就剩一副骨头架子的老太太,风一吹就能把她吹倒。他记起听铁蛋儿说过,街道的红卫兵已经勒令老绝户在三天之内搬回乡下的老家去。他浑身冷起来,腿肚子有点发紧。
终于走到那栋小灰楼跟前了。院门紧关着,他推了推门,门从里面锁上了他不敢喊叫,怕把事情泄露出去。只好翻墙头,跳进了院子。罗伊洛住的西屋还亮着灯,于思轻手轻脚地走到窗户跟前。他想敲敲窗户,把罗伊洛叫出来。他刚走到玫瑰丛下面,就看见一个男人的影子在窗户上晃了一下,他赶紧蹲下。窗户没有关,一股烟味儿从里面飘出来。他听见一个男人在说话,听着耳熟,可就想不起来是谁。
“……你爸是反动学术权威,政治上彻底完蛋了。你必须和他彻底划清界限才有出路……”
“我在学校里已经贴了大字报,要和我爸划清界限。”于思听出这是罗伊洛的声音。
“光这样还不行,还有你的感情。许亦哲是现行反革命,一贯以诗歌进行反党活动,还抗拒革命群众对他妈的批判,问题很严重。他爸是国民党的军官,这会儿在台湾。虽说早就把他和他妈甩了,他们也是反革命家属。他护着他妈,就是反革命家属的孝子贤孙。你爱这样的人,就是立场问题。”
“我跟他已经没有来往了。”罗伊洛在分辩。
于思站了起来,踮起脚往屋里望去。他看清楚了,说话的男的,就是那天在图书馆门口,领着人要烧书的那个“大嘴岔子”。他正坐在红木的靠背椅上,跷着二郎腿,两只小眼睛死死地盯着罗伊洛。罗伊洛坐在床上,被他盯得有些慌张,一个劲地往后抽着身子。
“我是工人出身。”“大嘴岔子”吐出一口烟,咳嗽了一声说,“不喜欢小资产阶级卿卿我我的那一套,喜欢直来直去。以前我是物理系的高才生,所有的功课都是优。现在是校红卫兵总部的副总司令,根正苗红,政治上绝对可靠!你只有和我站在一起,政治上才有前途。”说着他突然跪了下去,抱着罗伊洛说,“依洛,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只是以前没有机会接触。现在好了,革命了,我们可以在一起了……”
于思觉得他仰着脸,显得嘴岔子更大了。他不由笑了起来,急忙捂住嘴又蹲了下去。屋里半天没有人说话,只听见窸窣的响动。又过了一会儿,屋里传出一阵粗重的喘息声。想起自己的来意,于思又站了起来。电灯已经关了,借着一道闪电,他看见两个人摞在一起睡在床上,浑身光光的没有一根布丝……一阵轰隆隆的雷声从头顶滚过,大滴大滴的雨点儿从天上掉下来。于思觉得浑身燥热嗓子发干脑袋发沉,腿抖得支不住身体,他软软地堆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