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是一个沙哑的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十分悲痛地开始广播:“全校革命的教职员工同志们,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我们以十分沉痛的心情报告大家一个坏消息,无限忠于毛主席的优秀红卫兵,我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的英勇战士,人民的好儿子刘永革同志,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于昨天夜里凌晨两点三十分钟,死于伪毛泽东主义红卫兵的暴徒之手。为此,我们强烈地抗议伪毛泽东主义红卫兵的残暴罪行,沉痛地哀悼刘永革烈士……”
爸站在窗前静静地听着。妈戴着草帽,端了一锅粥走了进来。她的嘴里连连发出啧啧啧的响声,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了眼角。她把锅放在地上,叹息着说道:“又死了一个!”
“可不,以前死的那些,还都是上了点儿岁数的,这回死的干脆是学生。这么打下去,谁知道还要死多少人?”
于思跑过去,拉着爸的手问道:“爸,他是咋死的?”“能是咋死的?!还不是打死的呗!”吃早饭的时候,全家人都不说话,于思觉得粥和咸菜条子都是丁香味儿的。主义兵儿的大喇叭也在响,一个男人在“澄清事实”。他说刘永革和一伙思想兵儿的暴徒首先挑起事端,毛泽东主义红卫兵的战士是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才奋起和暴徒搏斗。刘永革根本不是啥人民的好儿子,他是资本家的狗崽子,是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他的父亲是天津三条石的大资本家,以压榨工人的血汗发家。刘永革一贯过着资产阶级糜烂的生活,不与其家庭划清界限。这次他与人民为敌,实属罪有应得……“啥叫罪有应得?”于思问道。“就是该死!”爸板着脸说。
思想兵儿的大喇叭里还在放《就义歌》。那些男人的嗓子好像劈了,发出丝丝啦啦的破裂声。歌声终于停止的时候,一个男人开始广播通知。上午十点钟,在校部礼堂召开沉痛追悼刘永革烈士的追悼会,请全市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准时参加。
然后,又是《就义歌》,播了一遍又一遍。于思觉得那歌声像铅水一样顺着耳朵往心里灌。透着浓重的丁香气息,整个胸腔都被丁香花气味儿的歌声,涨得满满的,憋得他喘不上气来。他靠在墙上,看着慢慢走着的钟,不时注意着妈和爸的动静。七点半的时候,妈拎着提包上班去了。爸坐在写字台前,埋头看着一本书,身子好像钉在了桌子上,没有出去的意思。大喇叭的声音,对他好像没有一点儿影响。
于思鼓足了勇气走到爸的跟前,轻声问道:“爸,刘永革到底是人民的好儿子还是资本家的狗崽子?”
爸抬起头看着他,眼神没有一点儿光亮。他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是人民的好儿子,还是资本家的狗崽子,又能咋样?反正是死了,人死了就活不了了!过了一会儿,他摸摸于思的头说,”你别想这些事,爸都想不明白,你那小脑袋瓜能想明白吗?!“于思不再问啥,重新坐到床上。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到校部礼堂去看看。他一直呆呆地坐到九点钟,爸才站起身拎着菜筐走出门去。临出门的时候他又嘱咐了于思一句:“别出去瞎跑!”他侧着耳朵听着,爸的脚步声正渐渐地远去。他跳起来,走出家门,回身把门锁上,朝校部跑去。
雨早停了,街上的水像小溪一样,哗哗地流着。天上堆满了大团大团的乌云太阳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所有的树都被雨冲洗净了,新鲜得像塑料做的。来来往往的行人很多,全都阴着脸,听不见人声。多数人是朝校部的方向走,不少都戴着思想兵儿的红袖箍儿。
于思的心里很着急,放开脚步小跑起来。他不时撞到别人的身上,招来白眼或抱怨。他顾不上理睬,头也不抬地一溜小跑。快到校部门口的时候,人越聚越多。许多红旗飘荡着,在灰暗的天空里映出一片血色。于思努力辨认着旗子上的字,有汽车厂的,有电影厂的,还有省直各机关和各大中学校的。他混在队伍里挤到门口的时候,路已经被人封死了。于思只好停住脚步,随着人群往前挪。走在他前面的俩大人是女的,小声地说着话:
“刘永革早先叫刘福祺,是生物系三年级的学生。我给他们上过英文课。”“我也给他们班上过课,咋记不得是哪个人?”“就是那个高高的,长得很精神。早先衣服老穿得整整齐齐的,这二年一到冬天就穿件破棉袄,腰上系一根麻绳儿。”“想不起来了。”
“一个礼拜以前,我还看见他来着。你忘了,咱们全体开会的时候,石磊对大家说,目前形势很严峻,要做好思想准备。万一武斗升级,应该怎么办?多数人都主张文攻武卫,坚决回击绝不手软。只有他站起来说,应该尽量避免正面冲突打了谁都不好。还说我们和主义兵儿之间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大家都想把‘文化大革命’搞好,只是观点不一样,可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辩论……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们班的陈志枫打断了。”
“谁叫陈志枫?”“就是那个老穿一件皮夹克的学生,头梳得溜光水滑,一副小开的样子。当时,数他吵吵巴火的最来劲儿,跳到椅子上,挥着手说,这是路线斗争,绝不能手软,一定要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结果跑得比谁都快,还没咋着呢就溜回哈尔滨去了……”
人群开始拥挤。“黄毛”跳上停在学校门口的一辆汽车,大声地招呼着:“同志们,不要挤!咱们按照单位排队进去。大家自觉维护秩序,以免阶级敌人乘机捣乱……”
人群开始松动,逐渐排成长长短短的队伍。于思悄悄地跟在两个女教师的身后,蔫不出溜地走进了校部大院。他看见石泛函、李钢、建设和球球他们,一伙人手里拿着红红绿绿的传单,坐在校部楼的台阶上,正指指画画地打量着人群。他们每个人的胳膊上都戴着一个红袖箍儿,上面写着“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小闯将战斗队”。
“于思,来呀!”石泛函朝他招手。于思跑上台阶,看见石泛函的手里拿着一沓白色的油印资料,就伸出手说道:
“啥材料?让我看看。”石泛函随手递给于思一份说,“这是烈士刘永革的生平资料和日记。”于思刚要看,许家骏就从楼里出来了。他冲石泛函招了招手说:“快快!到礼堂的后台去,把好两边的门,让人一个一个地进。”
石泛函神色庄重,迅速地点了一下头,就站起来领着大家朝礼堂走。一路上谁也不说话,都感到一种神圣的使命与责任。礼堂里光线很暗,散发着一股霉味儿。石泛函像个指挥官一样,把大家分成两拨。李钢、球球他们一伙四五个人负责把守北门,他和于思、建设一伙把守南面的门。
于思他们刚到舞台右侧的南门站稳当,就听见一阵人声。他顾不上想石泛函不得擅自脱离岗位的嘱咐,立即循着人声跑了过去。只见一拨人抬了一副担架,从后门走进来。他们面色阴沉,小声说着话,协调起动作。其中的一个人说了一声“放下”,担架稳稳地撂在了地上。许家骏大声问:“灵堂布置好了吗?”舞台上有人大声答道:“还没有!”他就匆匆地朝舞台上跑去。
担架上蒙了一块白布,凸出一个人身体的轮廓。担架周围已经聚满了人,有人小声说:“这就是烈士的遗体。”一只手小心地揭开了白布单,于思看见一张长方形的脸,没有一点儿血色,眼睛闭得紧紧的,眼毛直直地盖住了下眼皮。棱角分明的嘴唇紧紧地闭着,像丘陵一样坑坑洼洼的脸上,布满了失血以后褪尽了颜色的壮疙瘩。整张脸没有一点儿生气,看上去像是用橡皮泥捏的。
于思呆住了,他认出这个人是早先大学军乐队的指挥。前几年,五一、十一的时候,他老是戴着白手套,穿着白回力鞋,上下挥舞着指挥棒,精神抖擞地走在军乐队的前面。指挥棒的顶上有一颗五角星,下面还有金色的穗子。他高大消瘦的身材,穿着剪裁合体的制服,越发显得肩宽腰细。有一次,于思和小金在校部大院里,看军乐队排练。中间休息的时候,他还走过来和他们说笑,说着一口北京话。他拿着张纸变戏法,先把纸撕碎倒进袖筒里,然后前后甩动着胳膊,一张完整的白纸从袖口里掉了出来。他满脸放光,连声说:“怎么样?!怎么样?!于思呆呆地看着这个曾经那么快活的人,永远也醒不过来了,心里觉得难受极了。他死了的样子仍然很英俊,他不由伸出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立即有人大声说:“别动!”于思赶紧把手缩回来,他觉得手指肚有一种冰凉黏滑的异样感觉扑面的丁香花的气息,熏得他头昏脑涨。他觉得喉咙发紧,只好走出礼堂。那一整天都不想说话,不想吃饭,不想喝水,啥都不想干。
礼堂外面已经站满了人,高音喇叭又响起了《就义歌》。在以后的半年多时间里,《就义歌》频繁地响着。他一生渴望悲壮的性格,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养成的两派都经常抬着人游行,解放广场周围的草地上堆起了一片片的坟头子,都说是烈士墓,使得所有走夜路的人,都觉得挺瘆得慌。大联合以后才说是假的,又都给平了。于思突然觉得四周特别安静,有一种阅读的渴望冲动着,他坐到台阶上翻开手里的材料看了起来。有一则日记,是烈士强烈地感觉到和工农子弟的思想差距,决定和资产阶级家庭断绝关系,在“文化大革命”的群众运动中,经风雨见世面,使自己彻底地无产阶级化。还有一则日记是他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另一则日记是学习雷锋做好事的计划。
于思看得正起劲,突然听见石泛函在喊:“快站起来,开始向遗体告别了。把住门,维持好秩序。”他懵懵懂懂地站起来,跟着石泛函走到后台门口。音乐停止了有人宣布追悼会开始。人们排着队从他身边走过,无数的躯体散发着热烘烘的肉味儿,冲淡了浓重的丁香气味儿,他觉得被夹在活人和死人中间。一直到放《国际歌》宣布散会,他都沉浸在这种感觉里,随着人流走出校门的时候,都是深一脚浅一脚的。
旗帜又飘了起来,《就义歌》又唱了起来,遗体又抬了起来。人们排着队,朝郊外的火葬场走去。沿街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石泛函他们把手里的传单一把一把地撒向人群。无数双手伸向空中,去抢飘落的传单。口号声响成一片:
“严惩杀人凶手!”“血债要用血来还!”
“……”于思从始至终都觉得,这一切都离他很远,远得像天边的乌云,走在人群里像走在野地里一样空旷。走到解放广场的时候,他看见一个老爷们儿,骑在一辆倒骑驴上,兴高采烈地四处张望。他突然“呸”地啐了一口,大声说:“真他娘的孬种,死了人就会哭,咋咋呼呼的整景。冲这一点,我也不参加思想兵儿!”
七
武斗越来越厉害。流弹在空中飞来飞去,发出尖锐的呼啸声。有一天夜里,一颗子弹飞进了于思家的里屋,打碎了一块玻璃,钻进对面的墙缝里。于思高兴得要命,用炉钩子抠了半天,才把那颗子弹头抠出来。那是一颗金黄色的子弹头,拿在手里还是热乎的。
爸和妈都吓坏了。子弹飞进来的时候,妈正坐在床上补衣服,她尖叫着趴到床上,用被子蒙上了头。爸把棉毯挂在窗户上,用小木条和钉子把它钉在窗框上,整整干了一早上。屋里更闷了,闷得人出不来气。而且黑咕隆咚的,大白天也得开着灯。左邻右舍都学爸的样子,家家都用棉被棉毯之类的东西,封死了窗户。
枪响得最厉害的那天,哥回来了。他的左手上缠着绷带,右手还拎着一颗手榴弹。哥进屋的时候,爸出去买菜了,妈正在淘米。只听得门“哐”的一响,妈吓了一跳,手里的盆掉在了地上,高粱米撒了一地。她看着哥缠着绷带的手,眼睛都直了,嘴唇动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咋着了?你的手?”
“没啥。手背上擦破了一点儿皮,是子弹片划的。”哥满不在乎地说。他把手榴弹放在桌子上,腾出右手擤了一把鼻涕,顺手甩到了院子里。
“疼不疼?!”妈惊慌得不行,上去就拉哥的手。哥把手背到身后说:“当时并不疼,只觉得像是让火烫了一下,血就流了出来。”“上药了吗?感染了可不得了!”“上了。学校医务室的人都参加了我们野战军,当时就清洗处理包扎上了,还打了破伤风的针。”“他们那点儿技术,能行吗?!”“咋不行?那个老纪头早先是军医。”
自打哥一进门,于思就一直注意着他手里的手榴弹。这会儿,他再也忍不住了,跑到桌子跟前,伸手去拿手榴弹,嘴里问道:“哥,这是真的吗?扔出去能不能炸响?”
“当然是真的。”哥又抄起了手榴弹,很自豪地说,“哪能炸不响?!”
“让我看看。”于思从来没有见过真的手榴弹,他趴到哥的身上。哥把手榴弹举了起来,于思踮着脚也够不着。
妈一步抢了上来,拉住于思说:“别动,那东西不是好玩儿的!”她回身冲着哥说,“干啥?!快把那东西扔出去。吓人不拉的!”
哥嘻嘻地笑着,把手榴弹举到妈的眼前晃了晃说:“没事,有保险,不拉保险炸不了。”
于思走到哥跟前,央求着说:“哥,让我看看吧!”“只许看,不许动。万一炸了,就麻烦了,咱们都活不成。”于思乖乖地把手背到身后,抻着脖子仔细地看起来。哥给他讲手榴弹的构造,哪是保险,咋拉弦炸药在哪。“看够了吧?”哥说着把手榴弹放在爸的书架上。他走到水缸边上,舀起一瓢水,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别喝凉水。小心喝坏了肚子。”妈大声地喊叫着,去抢哥手里的瓢。哥是回来取衣服的。连着下了几场大雨,天突然凉了下来,哥穿的还是夏天的布衫。妈打开箱子,给哥找秋天的线衣线裤。衣服还没有找齐,爸就拎着菜筐走了进来,筐里啥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