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远和我从小就认识,我们的父母在同一个单位上班,我们俩在父母单位的子弟小学上学——那所建筑子弟学校和我们所住的建筑大院一样远近闻名。
建筑大院坐落在我们这个城市的西郊,是北方一座著名山脉的旁系和平原的交界地带。那里最著名的地标建筑群是60年代兴建的一座庞大的石油炼油基地,有诸多石油化工企业,城区里终日弥漫着各种化学废品的异味。
我们父母所在的建筑单位由原来的建设兵团改组而成,是当年建设炼油基地的主力军,建设任务完成后便在周边安营扎寨,建成了家属区。父亲的同事绝大多数都来自东北三省,粗暴的教育方法和东北人血管里彪悍的血液使我们大院里的小孩很早就懂得用暴力解决问题,同时打架骂人、旷课和破坏公物也早已是建筑大院里的孩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我的记忆里,周边小区里的大人提起建筑大院的孩子都直皱眉头,而街上即使比我们大很多的孩子,听说我们是建筑大院里的也一定绕得远远的。
我和阿远是大院里少数几个好孩子之一,我们大院的“好”孩子,绝不代表本质温良、努力和上进,只是说明这些孩子父亲的皮鞋比别的父亲的更重一些、更硬一些,同时也代表了这些孩子有更强的说谎能力。我们小时候都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原因是不敢旷太多的课,陪班里的留级生到山上疯跑。相似的境遇让我俩很自然的成了朋友,课后,我们经常出现在垃圾堆附近——小学的低年级,捡烟盒几乎是我全部的娱乐(现在想想真是可怜)。
第一次一起捡烟盒,阿远便向我展示了他的藏品。阿远的烟盒收藏丰富,许多我都没见过,而我有的只是“香山”“友谊”“红缨”之类的俗物,最高档次也就是“白金龙”“大重九”,相比之下,令我汗颜无地,而且阿远还十分慷慨地送我不少,于是我对阿远很有好感,当下约好晚上一起出来捉蜻蜓。
吃过晚饭,夕阳西下,两个精瘦肮脏的小孩拖着两把比自己还高的大扫帚出现在大院的空场里。我们疯狂地用扫帚追扑蜻蜓,不遗余力,直到天色黑透,精疲力竭。我们把抓到的蜻蜓翅膀合拢夹在手指缝里带回家,放到纱窗上(等着它们吃光家里的蚊子,后来我们发现蜻蜓在屋里吃蚊子是不可能的),然后再出来继续捕捉,周而复始。
那时的夜晚,大院里很热闹。由于临近山区,我们住的平房都依地势高低而建,空场里有很多巨大但坡度平缓的石头从泥土里露出地面。晚饭后,大人们聚在石头上一起聊天、织毛衣,小孩在空场里疯跑、尖声喊叫,周围灌木丛生,虫鸣婉转,灯火阑珊。
那年我八岁,那年的夜晚好像总是天高云淡,星星比现在多二十倍。
二十岁的时候,我想如果我有了孩子,我一定把童年的绝技都教给他,让他用泥巴做坦克、爬到树上用面筋粘知了、做可以发射纸子弹的铁丝枪、用奶油冰棍的杆和缝衣针做飞标、拿柳树枝和橡皮管做弹弓、溜铁圈、滑冰车……我坚定地认为这些游戏比电子游戏有趣很多。
因为那些欢乐曾构成我眼里的全部世界。
(2)
我和阿远在同一个班。他和我、王大毛、小宇、宁威是死党。
每个星期三下午,我们没有课,所以那天是我们这些孩子最快乐的一天。往往在上午最后一节课时就开始商量下午到哪里玩,但是通常的讨论结果只有一个——上山。
学校后面是一片类似于丘陵地形的小山群,我们称之为“后山”。其实“后山”也不能算是山,现在想起来那只能算是一片极大的,起伏不平的高地而已。
附近的农民,在山上开垦出田地种满了芝麻和花生,一到春天,便开满白色和黄色的小花。田地周围更大的面积是荒地,杂草丛生,昆虫种类丰富。我们把捉来的蚂蚱、蝈蝈、螳螂等虫子放进塑料袋中拿到学校再放进女生的铅笔盒里。课间操后,我们闭目养神趴在桌上就能听见此起彼伏、错落有致的惊叫声。小宇最狠的一次是把一张干燥的蛇皮放进了班长的书包里,用以报复这个鼻尖长满雀斑的小女生曾经向老师打的小报告——她说小宇上课故意放响屁逗同学们笑。
关于那次响屁,我比其他同学更了解真相,因为小宇曾在教室里很委屈地跟我说:“其实,我真不是故意放屁,那个屁本来是个蔫儿的,我想侧侧身子悄悄地放了就得了,谁知道它飘飘悠悠地溜到一边去了。于是,我肚子用力,使劲一挤,哎!没想到特别得响。”小宇说到这里就有些得意洋洋了。
我大笑。小宇突然正色地说:“你说马丽娟这个狗特务,她凭什么给我打小报告啊?她当个班长还管得着我放屁呀?再说当时她也笑了,有本事你别笑啊!还说别人。老师说我的时候,我说了,我说马丽娟也笑了。等着,我得好好治治她!”
小宇说到做到,果然那次用蛇皮的报复行动起到了轰动的效应,那次班长的叫声,无疑是我们曾经听过的班里女生众多次惊叫中最惨烈的一次,由于事先小宇跟我们没有打招呼,叫声一起,吓得我手里的小人书一下掉到地上。我们的班长戴着“两道杠”(少先队中队长标志)坐在地上哭得满脸鼻涕,尊严尽失。从那以后两个月,班长在小宇面前都抬不起头来,而小宇的老爸当天就被请来学校协助老师“教育”小宇。听那天到老师办公室取作业的同学说,小宇和他爸并排坐在一起接受再教育,两人一样如坐针毡、汗流浃背。后来小宇屁股肿了一个星期,再后来,小宇和班长两人都尽量躲着对方走,唯恐避之不及。当我们上语文课学到“两败俱伤”这个成语时,很多同学联想到响屁事件和蛇皮事件,都对这个成语理解更深刻了。
秋天的“后山”最好玩,而且有不少东西可以吃,我们经常到老乡地里刨花生,挖白薯,还有一种我至今还不知道学名的一种根茎果实,叫“姜不辣”,外形酷似生姜,滋味鲜美,是我们挖掘的首选食物。
通常,在美餐之后我们会想出各种各样的点子来玩,最惊险的一次是宁威提议的放火烧山。那一阵子,阿远的妹妹经常像跟屁虫似的跟着我们满山乱跑,所以我们不得不在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还要抽空照看一下这个上幼儿园的小丫头片子。那天,宁威用火柴点燃了一丛干草,小姑娘乐得咯咯直笑。
由于时值深秋,草叶枯黄,北风正急,一团小火苗很快形成了燎原之势。
我们渐渐笑不出来了,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些惊慌失措。火焰一下子扑向了旁边的芝麻地,宁威沉不住气了,说:“咱们救火吧!”于是,大家纷纷脱下自己的外套向火苗扑打——大家想不起来用树枝或其他器械扑救,因为电影里的英雄人物不都是这样救火的嘛。
经过一番努力,火势没有得到控制反而有逐渐扩大的迹象,已经离老乡的芝麻地越来越近了。大家正不知所措时,阿远说:“我们不能这么救火。”
大家停下来回头看着阿远,他正左手托着右手的肘部、右手托着下巴做沉思状。阿远思索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了,看我的。”说完径直向前走去。
我们惊讶地看着阿远走到火场前,坐在地上,然后躺平,接着向火中滚去,表情英勇无畏、大义凛然,口中呵呵有声。
我们恍然大悟,对呀,昨天大院里放电影,电影中的解放军就是这样滚到火中扑灭了大火!于是我们纷纷走到火堆前,躺下向火中滚去。阿远的妹妹也学着我们的样子,打着滚儿救火。
每个人都刚刚滚了两三下就都被烫得大叫起来,包括阿远在内的所有人手忙脚乱地从火堆里狼狈地逃出来,阿远的妹妹还被烫得大哭——看来,这样救火也不是办法。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逃跑下山。
逃到山下,我们发现自己的头发都被烧掉了不少,一个个都成了花脸,衣服上连烧带剐弄出了许多破洞,这让我们在心情沮丧之余又为如何回家交代忧心忡忡。
于是,当天下午五点,大多数孩子的父母下班以后,建筑大院上空的炊烟伴着四五家孩子挨打的哭叫中声袅袅升起,我们为扑救烈火、保护乡亲们的财产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几天以后我们回到现场,发现老乡的芝麻地并没有被烧到,大概是由于风向改变,仅仅烧掉了一大片荒草。
我在班上属于乖孩子,比王大毛他们乖得多,挨打次数低于我们几个人的平均数。而阿远则比我更守纪律一些,课上很少说话和搞小动作,被找家长的次数很少,学习成绩比我好很多。阿远十分仗义,以替大家写作业为乐趣,班里几个落后生的作业都出自阿远一人的手笔,除此之外,最让人钦佩的是阿远玩弹球也是我们几个人中技术最好的!
那时,弹球游戏的规则也有好多种,最常见的是“过黄河”和“吃烧鸡”。王大毛弹球玩得最臭。
一次,我和阿远、王大毛在大院门口的土路上玩“过黄河”,我见识到了王大毛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