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似乎在黑暗中躺了几万年,我认为自己再也不会醒来了。
死亡的滋味真不好受,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那条让人心惊胆战的时空隧道充满了未知,我不知还要在里面待上多长时间。
我感到自己浮在半空,四肢是麻木的,一点知觉都没有。眼皮上好像压了什么硬物,无论如何努力也睁不开眼。然而我是有听觉的,我听到一些嘈杂的声音,具体是什么,我一时想不起来。
这是哪里?为什么我还有意识?
或许离开人世就是这样的,身体已死亡,意识还存在,永远停留在一片黑暗中,再也醒不来了。
大概这才是人类畏惧死亡的原因所在。
现在轮到我了,我将以这种状态度过未来的一段时间,光是想想就觉得异常可怕。我该怎样熬过去呢?其实没办法,根本是熬不过去的,因为这里的时间没有尽头。
我将平平静静地度过几万年或者几十万年,在无尽的黑暗中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没有一切娱乐活动,我只能想些有趣的事情来打发时间,可我现在连一件可笑的事也想不起来。
我现在才知道“生不如死”这个词是多么愚蠢,死亡的可怕之处超乎想象,活着才是最大的幸福。
只可惜,这个道理只有离开人世之后才能真正体会到。
好了,现在我该怎么办,在这个没有感动,没有激情,也没有悲伤的世界里一直躺下去吗?
我开始后悔了,勇敢活下去或许还有逃出密室的机会,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选择了最为懦弱的方式,或者干脆说,我是个懦夫。
阿黄还活着吗?我想它还活着,它会蹦蹦跳跳地跑出树林,恢复体力后找个女朋友传宗接代,这一点它远比我幸福。我猜阿黄肯定要比同类聪明,因为它的身体里流淌着我的热血。
冷静想想,我所做的事情简直是滑稽透顶,居然鬼迷心窍地钻进了方炜的车,估计方炜那小子会痛痛快快地笑上几天吧。
其实我在那天晚上不应该和方炜摊牌,由于我提前亮出了底牌,才导致对方动了杀机。
我挖了一个坑,然后自己跳下去,并委托方炜把土填上……
唉,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一切都过去了,我再没机会与方炜掰手腕了。我现在要做的是尽可能安静地躺在这里,把杂念统统抛出去,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耳边的嘈杂声又响起来,我是在天堂还是地狱?
我勉强还算是个好人,应该会升入天堂吧。
我不再胡思乱想,试图平静下来。突然,我听到一些熟悉的声音,虽然藏在杂乱的噪音里,但我还算年轻健康的耳朵还是把它们捕捉到了。
是什么声音?我猛然一个激灵,此时此刻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无论如何也不该听到那种声音。
是人类的说话声。
怎么会是这样?莫非在另一个世界里有人恢复了语言功能,他们彼此流利地对话,抑扬顿挫,真让人羡慕呀。能够与其他人交流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我怎么早没领悟到呢?
既然如此,我能不能开口说话?
我开始尝试,首先感受一下嘴的位置,然后想象着说话的感觉。接下来还是出了一些状况,按理说舌头应该主动配合我,可现在,它完全指挥不动,像是一团没有生命的肉条,慵懒地躺在口腔中。
我有些发急,想大声叫喊,但无论如何努力也发不出半点声音。我竟然成了一个废人,除了躺着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我出了一身冷汗,身体湿漉漉的,像泡在浴缸里。我剧烈地哆嗦起来,是气愤还是恐惧,我搞不清楚。我真想再死一次,可现在已经没有能力了。应该认命了,这大概就是自杀的代价吧。
额头忽然凉了一下,像是有什么生物游过去。说实话我有点害怕,四周可能有各种各样离奇古怪的东西,或许死神就坐在旁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现在想来,还是闭着眼好一些。
说话声再次响起,离我的身体越来越近,虽然听不清楚,但我知道话题是关于我的。他们在小声地讨论我,是不是想把我吃掉?
这时,一个意外的情景忽然发生了,我的面前渐渐亮起来,有些刺痛感,眼皮酸酸的,一滴泪水淌出来。
另一个世界也有阳光吗?看来我真是升入了天堂,尽管我还有些不适应。
白色的光线一下子涌进来,这个感觉非常好,恰到好处地驱散了我内心的孤独感。我拼尽全力试图睁大眼睛,想让光线遍布我体内的每个角落。
“快看,快看,他醒了。”一个声音钻进我的耳朵,那声音清脆悦耳,仿佛是挂在屋檐下的风铃。
两种截然不同的脚步声靠近我,额头又凉了一下,好像是块湿毛巾,有人在帮我擦拭身体。没人想吃掉我,真是怪事。
我的头脑彻底乱了,这两个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她们究竟是谁?是长着翅膀的天使吗?
问题是:天使怎么会说人类的语言?
突然间我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我根本没有死,只是晕厥而已。这两个人在树林里无意中发现了木屋,继而救了我。
不过我马上终止了这个一相情愿的想法。首先,是那片幽深的树林根本不会有人去,否则方炜也不会放心把我关在那里;其次,即使有旅游发烧友经过,也不可能毁掉木屋把我搭救出去,没有哪个旅行者会随身携带一把锯条吧。
会不会是方炜良心发现救了我?其实他一直待在木屋旁边,冷冷地观察我,这算是给我一个巨大的警告。
其实这种可能性等于零,如果他想救早就救了,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被饿死渴死。况且他绝不可能手软,如果我活下去他就死定了。
那么,还有其他可能性吗?
我开始冥思苦想起来,肯定会有一种最为合理的解释。
柳飞云救了我?不可能,柳飞云再聪明也找不到我。
“你能说话吗?”那银铃般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想回应,但做了几次尝试后便放弃了,我只能再发出类似动物的声音,还是断断续续的。这下子又急出一身汗。
脚步声离我而去,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情景,她们走了,留下我和无穷无尽的时间。
我的手臂似乎恢复了一些知觉,于是我稍微动了动食指,接下来我发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我已经不在那间恐怖的密室里了!
2
是的,指头上的触感不再是粗糙冰冷的地板了。这么说,我被救出来了?先等等,这应该是我的幻觉吧。
我抽了抽鼻子,闻到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那个世界也需要消毒吗?
过了一会儿,我一点点睁大眼睛,当眼球逐渐适应了光线后,我模模糊糊看到一间房子的轮廓,墙面是白色的,反射着惨白的光线。我刚准备换个角度,几个人把我围起来,眼前一下子暗下去,我一紧张,又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的时候,白色的光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橘黄色的柔光。我的眼前依旧是一片模糊,一切都是那么的虚幻,活下来的念头看来只是我的想象。
是的,我自杀成功,千真万确。
我安下心,准备接受这个无法改变的事实。如果时间能够倒转,我相信自己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你醒了。”天使温柔地说,“感觉怎么样?”
我眨眨眼,算是回应了,感觉对我来说不再重要了,用眼睛回答只是礼貌而已。
“口渴吗?”
这一次我用力眨眼睛,我的嘴唇仿佛是一口干枯多年的死井,急需一场雨水来滋润。我已经许久没有尝到清水的滋味了。
我的口腔湿润了,一小团湿棉花在脸颊轻轻滑动,那种清爽的感觉我永远不会忘记。我迫不及待地张开嘴,像眼镜蛇一样咬住棉花,拖入口腔中,然后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水被牙齿挤出来,僵硬的舌头活泛了,试探性地动起来。
我的动作显然把天使吓坏了,她仓促地退后几步,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想笑,但脸上的肌肉不配合。美丽的天使并不知道恶作剧是我的最爱,我不会放过任何一次显摆的机会,即使是在这种恍惚的状态。
我向她眨了一只眼,表示友好,同时也让她放松警惕。
“你不会咬我吧。”天使战战兢兢地说。
我大笑起来,喉咙里像藏着一挺机关枪。口腔再次湿润起来,这回我是服服帖帖的,鬼把戏是不能重复的。
瞧,我找回了曾经引以自豪的乐观精神,即使是做鬼也要快快乐乐的。
不知不觉中我好像恢复了一些体力,我的胳膊竟然能活动了,真是莫名其妙,一点也不合常理。呃,随他去吧,我懒得琢磨。
接下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抓住天使的手,由于过于突然,天使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我没有松开,她的手像一块宝玉,纤细柔滑,我猜一定非常可口。
她试图把手抽回去,我不肯,两只手荡来荡去,仿佛是春色中的秋千。
“你快松手。”天使似乎生气了。
可我并没有生气,反而觉得美滋滋的,大概这叫苦中作乐吧。
天使最终还是甩开了我的手,现在我的力气跟小学生差不多。
我折腾累了,眼珠子却活跃起来,视力基本恢复了。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张天使般的面孔和盘在头顶上的秀发,我觉得自己的眼睛简直太幸运了,如果在公共厕所里忽然恢复视力,就太惨了。
我微微扭过头,打量着这间小屋。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袋乳白色的液体,看样子很浓稠,袋子上印着蓝色的字,我看不清楚。一条细管垂下来,连着我的身体,管子里流着豆浆似的液体。
我知道那是营养液,现在正在一滴一滴地融进我的身体。按照逻辑推理下去,我知道自己复活了。
“这是哪里?”兴奋之余我竟然说话了。
“医院。”天使似乎也激动起来。
“你是谁?”我含糊不清地说。
“我叫辛澜,是负责你的护士。”
我咳嗽了几声,然后示意要坐起来。辛澜护士把病床摇起来,并在我后背垫了枕头。
我的小臂上是厚厚的纱布,沉甸甸的,像装了一副假肢。身上是一套蓝白色的病号服,袖口处有脱落的线头。
一条丑陋的导尿管从被子里延伸出去,这实在让我颜面扫地。
我感到全身滚烫,似乎在发高烧,吸进口腔的空气是灼热的,遇到火星子可能就会燃烧起来。
一股股凉气从鼻子里灌进来,我垂下眼发现有一根透明细管插在鼻孔里,管子的另一头是一个塑料壶,里面盛着半瓶水,扑腾扑腾冒着气泡,像是物理实验室里的物件。我知道这东西是吸氧器,也许我就是被它折腾醒的。
床的旁边立着一个不锈钢架子,上面放着一个古怪的绿色仪器,屏幕上显示着各种数字,数字在不停地跳动着,我看不出有什么规律。屏幕的正中央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线,类似股市大盘的K线图,我知道如果它变成一条直线,我就彻底完蛋了。
我伸出手指推了推架子,下面四个小轱辘灵活地转动起来,不过我并没有将其推开,因为我和绿色仪器之间连着各种颜色的导线。
“别乱动机器!”辛澜假装严厉地说。
我立刻把手缩回到被子里,像她的乖儿子。
然而我的眼睛并不老实,开始滴溜溜乱转起来。小屋并不算大,方方正正,白色的墙体,绿色的墙围,灰色的地砖,有几块通体砖翘起角来了,容易把人绊倒,应该彻底维修一下,这个事可不能有半点马虎。
靠近大门处是独立的卫生间,可能是有淋浴的那种,木门没关严,里面亮着白炽灯,射在对面的墙上,有些刺眼。
我再次抽动鼻子,没闻到半点异味,看来辛澜是个爱干净的人,可能还有些洁癖。
病床的旁边是一张布艺双人沙发,上面很人性地摆着两个靠垫,上面绣着迪士尼卡通人物,有种家庭特有的温馨感。
沙发的对面是一台21寸的老式电视机,鞋拔子似的黑色遥控器放在旁边。电视柜下面是一台小冰箱,大概是从酒店淘汰下来的,我猜里面一定没有冰镇啤酒。
总而言之,房间里简简单单,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
显然这是间高级疗养病房,每天产生的费用大概不会输给四星级酒店,可是,谁来为我埋单呢?
我还想继续向辛澜打听关于我的故事,但不巧的是嗓子出了状况,嘶嘶哑哑连一个字都说不清楚。辛澜想把病床放平,让我好好休息。我不同意,让她取来纸笔,索性换一种交流方式。
我在纸上歪歪斜斜写下问题:我怎么到了医院来?
辛澜反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叫什么?”
我想了想,然后在纸上写下:我不知道。
辛澜吃了一惊,问:“你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又写下几个字:你该回答问题了。
辛澜没有我滑头,她老老实实地说了她所了解的情况,尽管相当不全面。简而言之就是两名森林救援队的成员在一间木屋里找到了我,然后把我救出来,送到医院里。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在病房里昏睡了两天,靠营养液维持生命体征。
完了?我在纸上写道。
“我只知道这么多。”辛澜补充道,“对了,警察每天下午都来看你。我们科室的人都很奇怪,你怎么会被关在被遗弃多年的木屋里?你在那里待了多久?”
小护士问题还很多嘛,我想。
说实话辛澜的回答让我有些失望,我必须要了解事情的整个经过,这样我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新闻媒体知道我的事吗?我又写了一行字。
“据说警方封锁了消息,院里也只有几个人知道。”辛澜十分肯定地说。
我可以放心了,方炜肯定不知道我脱逃的消息,他还以为我死了呢。这样很好,我今后报仇就容易多了。
我闭上眼,准备休息一下,其他未解的问题我再想办法打听吧。辛澜把纸笔挪开,戴上护士帽,对我说:“有事你就按铃,我得去其他病房了。”
我微微点头,然后猛然睁开眼,我忽然想到一个极其不合逻辑的事,森林救援队是怎么找到我的?
怪事呀,天底下有那么巧合的事吗?难道是方炜通知的?
我的手胡乱比画着,辛澜吓了一跳,她站住了,把床头柜上的纸笔重新递给我。“千万别激动,你的身体还很虚弱呀。”
我顾不上她的警告,拿起笔写起来,信纸被笔尖捅了一个大口子,白色的被子上画上了一条醒目的紫线。
森林救援队是怎么找到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