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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霜降(2)

珊珊虽然是个理智自信的专业人士,却常常有着奇特的不安全感:总是担心自己的名字会突然从好友们的联系名单上消失,从此咫尺天涯、音讯不通——如果听说有人换了号码又未能及时通知她,她简直夜不能寐,要千方百计打听了,赶去兴师问罪。

为了安抚她,IQ曾经笑着拿自己的手机给她看,信誓旦旦地说:“亲爱的,你在我的通讯录里可是榜首!我怎么都不会忘了你的!”

她在那上面还是叫做“阿单”。可是她看了非常开心。

“如果有什么紧急情况,一定最快就打给你了——你可要来救我!”IQ开玩笑说。

珊珊一愣。作为法学院的高材生,她很清楚“权利义务相一致”的原则,然而从来没有想到过,这榜首的荣耀原来也和重大的责任相连;更没有想到过,最终,这个重大的责任会是向大学好友通报IQ的死讯。

IQ的母亲收下她的慰唁,戚戚哀哀挂断了电话;珊珊在这边收了声,却闭不上嘴,还没怎么回过神来。想要立刻找人分担这份震惊,又不知该用电话、短信,还是邮件。脑子里空空的,一个字也想不出来说,想不出来写——满心的不舍、不甘、焦急、焦虑。

不过她到底是个负责任有担当的人。辗转反侧,想了一夜她并不擅长的语言文字;第二天一早便把这个消息一一通知了出去,还不忘附送心理安慰——只是别人的反应都不如她那么激烈,尖叫过后,尚能冷静地唏嘘一番“红颜薄命”。

就连子歆听了也并不如何吃惊。对于IQ来说,生死的界限向来那么模糊,一不小心跑过界、跳过线,不能说难料。过去她总是跟Bunny说,反正自己也可能活不到六十岁——世事无常,她们都有可能活不到六十岁——可是她竟没有活过二十五岁。

Bunny因为常常和IQ斗嘴,说她会孤独而死,这时非常难过不安——所幸IQ并没有被猫吃掉,不然她更会终生内疚。

“她没有养猫的,对吧?没有猫的,对吧?”Bunny反反复复向子歆求证。

根据IQ母亲宣布的说法,她是不慎服用了过量安眠药——她本来一直失眠,这话倒也说得过去。

Bunny的虔诚让她毫无困难地接受了“此乃意外”的说法,并且拒绝想象任何其他的可能性或者事实。珊珊却还在以专业精神孜孜以求:“……不慎过量……这有可能吗?……”

子歆无须如此绞尽脑汁也明白,绝不可能。

因为她想起,IQ的失眠人尽皆知,可是少有人知道,她性好天然,对任何药片都深恶痛绝——晴好的天气里,她会在深夜跑步,直到精疲力竭才上床;阴雨的日子里,她会整夜整夜地读书,直到眼睛不能支撑才合上。

她没有提醒珊珊这一点——珊珊虽然没有宗教信仰,还是不能接受任何怯懦的行为。

是怯懦吗?

IQ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大概只是累了。

子歆突然想起被IQ扔掉的那张签文:“日暮花落天降霜”。当时IQ说不在乎,她也就想,IQ自己本来生在霜降,对她来说,也许真的不算什么恶兆呢。然而……

现在还远未到霜降时候。可是热带的花,都是开得热烈,凋得迅速的。因为没有季节,不一定要等到暮春深秋。转头一看,就已经没有了。

子歆也开始失眠。

为了不影响室友,她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客厅里,蜷在沙发上发呆。窗外高楼的黑影像不知名的巨兽——现代化的机械怪兽,棱角分明;夜空灯火疏落,屋里也只几点路由器的绿光在忙忙闪烁。就像萤火虫,她想。

她看见二十年前的夏天,在和祖父母同住的乡下,自己结着毛糙的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间小路上,呼吸着夜风的凉意和青草的香气;身边明明灭灭的萤火让她又惊又喜,忍不住露出傻傻的笑容,伸出沾着泥点的小手虚扑几下——没有“轻罗小扇扑流萤”的风致,Jason说得对,她就是农民的孩子,一个farmer。

假如他一直坚持,或许有一天她真的会带他回家,不仅回顺德,还回乡下;不再理会别人诧异好奇的目光,就在她生长的土地上,给他讲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梦想——不,这又是她的想象了:她明知他没有兴趣倾听,更没有耐心等待。

泪珠顺着面颊簌簌滚落。

她想起了那个好久没有登陆过的邮箱;想起了大学时代,每天都那么急不可待地查看邮件,等待奇迹……如果现在她打开邮箱,会有奇迹出现吗?更重要的是,现在的她是否还知道自己等待的是什么奇迹?她还在等待吗?

她没有去开电脑,却拿起手机。翻到他的名字,眼珠定定地盯着不能转动,手指自动自觉地摁下呼叫。听到铃声响起,她忽然一惊,一时竟有珊珊之忧:她还在他的联系人名单上吗?他会接她的电话吗?

他接了。

她听见他在那边连连说了几声“Hello”,她虽然还没有想到要说什么,赶紧开口要回应——她不想让他认为,这是又一个无聊女人打来的不声不响的无聊电话——可是呼吸凝滞,喉咙塞噎,竟然发不出声来。

他没有再说下去,也没有挂断电话。她听到背景里人声嘈杂。

“一个女人。”过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听得他说。大概有人问他。

一个女人。

他只记得她是一个女人了吗?她不再是他的farmer了吗?——可是当然,那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啊,秘密怎能说给别人知道呢?——秘密——他会忘了他们的秘密吗?

“不不不,她是一个好女孩。”又听得他说。有点轻佻的语气——人们想要表达严肃的意思,却又唯恐被嘲笑时采用的轻佻。那么他记得她是一个好女孩?不是一个动辄任意使性、疯癫蛮横的女人?

好女孩……

阿培好心好意地写道:“你是个好女孩……”

老田和小林忧虑地望着她:“你可是个好女孩……”

好女孩……对于这张标签的感情实在太复杂,她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惊是怒,是悲是喜;但是她知道,他“不能碰好女孩”……

良久,忽听得轻轻的一声“咔嗒”。在断线音还未响起来的一刹那,如此寂静,却又喧嚣盈耳——仿佛心上紧绷的丝弦突然迸裂,令人难以捉摸,激荡过后的空气里是否还有余韵回绕。

没有人邀请她们参加IQ的追悼会或者葬礼——也许根本没有这样的仪式。IQ这一着让她父母双方十分为难,虽然红白喜事可以借机交际,他们都只想推诿给对方办,因为受不了人们异样的眼光,最后含糊了事。过了一段时间,她们才得知她墓葬何处。

子歆和珊珊带了二十五枝百合去看她。

以IQ的性格,她大概是不要什么墓地的。她宁愿化尘化土,逍遥遨游于茫茫世间。然而她终究还是成了匣子里的一捧灰烬,被埋在森森的公墓山上。那一定很气闷吧。子歆想。

她们郑重地把百合放在她墓前。子歆眼前浮现起大学宿舍的窗户:IQ站在窗前,正在往一只宽口直身的梅酒瓶子里插花——姜花、康乃馨、百合、马蹄莲……可总是白色的、白色的——有一次,珊珊捡了个木棉花环给她,竟然被她煮了粥……

这世上果然有不祥之兆吗?

一丝凉意突然溜上她背脊:她们完全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IQ真的是自杀的,也许真的不是自杀的,也许她真的只是呛死的、撞死的,也许她真的被猫吃掉了——虽然她自己并没有养猫……她们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大学的时候,她总是一有借口就说回家。珊珊每回都笑着说:“她又跑路了!”。她有一所公寓,却没有一个家。那里面没有父亲母亲,也没有丈夫孩子。只有她一个。她从来不需要任何人,也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她说她在等待真爱。可是谁知道呢?也许她根本就只能在纸上体会一切情感。她的眼睛太瞎了,看不清人,只看得见文字。何况,比起只会垂涎她美貌的各色人等——“徒慕其色而不征其情性”——文字要干净得多,唯美得多。

子歆何尝不知道,只有文字和想象是最美好的。

珊珊拨通了Bunny的电话,把手机放在花束前,让她跟IQ说话。她们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但是听到她的声音尖脆急促,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欢快跳跃,依稀还如当年在宿舍,她在电话里用她们听不懂的方言和未婚夫调情。好烦啊……不过没关系,等一下可以打趣她……

骄阳灼灼,炙烤着碑石。

过了一会儿,珊珊拾起手机,放在耳边听了一下,惊叫道:“你在说温州话?!”疑心她借机大谈育儿经——反正那边也不能叫她住口了。

“安啦安啦,现在我说什么她都能听懂的了——我跟她说我好想她,她一定懂的!”

“是吗?你要是那么想她,就向你的上帝祈祷吧,也许她还来得及投胎做你女儿呢!”

Bunny慌道:“这怎么行?!——我要是有这样的女儿,会打断她的腿的!你这乌鸦嘴别乱说!”虽然明知上帝不管轮回,她到底不敢乱说话。

她们想笑,却又笑不出来。脸上的肌肉扭曲抽搐。

只有IQ在笑。嵌在墓碑上的照片经过千挑万选,里面的她没有如常咧嘴露齿,只有一抹淡淡的微笑浮在唇边,正符合人们对她淑女形象的期待和想象——可是那个笑容就像冬天的阳光,灿烂耀眼却毫无温度。墓碑上刻的是她的本名,凌霜。仅仅这个名字,就令人不寒而栗。子歆盯了半晌,陌生得简直不认识。

大热的天气里,她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上面突然默默地结起一层层霜花——就像多年以前,看见一片片蘑菇在浴室门上迅速生长。霜花越结越厚,最后她们看见的,只有她的红唇皓齿,无边无际的大笑,充盈天地,无所畏惧。

IQ的世界冰封霜冻,永远没有发霉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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