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梯一阵叮叮当当的打石声在头顶响起。
这声响对纵论谈笑,有破坏感,掐断人们的思路,诱使众人去追寻,而且太轻脆了,像是在敲冰凿碑,沽名钓誉,所有人都回忆不起来了,谁安排了如此一幕。
夕书记浓眉轻掀,说怪了,扭头便问:荆支书,据我了解,黄荆盖不通公路,怎么还有人打石头卖?
似要追究,也可能只是问问。
南新民几人的心子又抓得邦邦紧,暗怪荆疏远不懂事,夕书记上坡,除了荒山和苗圃,什么都不能拿跟他看。
荆疏远一愣,想起件事,哑然失笑,说:夕书记,不是打石头卖呃,是冉蛮牛在打石板路!
冉蛮牛?夕书记有些疑惑。
荆疏远得意地解释:就是前任村支书冉大成,因为超生三胎,遭乡里撤了职,没得么个事做,就自愿打一条石板路,从山盖顶顶一直要打到郁江边边去,恐怕要打一辈子哟!
几人走上岚垭口,果然看到个蓝布夹衫壮汉,一手持凿,一手挥锤,已经凿成数梯。新打成的几级石阶,宽有五尺余,高达半尺,阔有一尺多,从悬岩上斜一个之字,落下陡石壁!
他有些像愚公!
黄云丽先吼起来,硬是不简单,下盖几公里,凭个人力量,要搞到何年何月?马知勇接嘴说,山民呵山民,你的名字难道真的就叫做勇敢?黄凡走到前面去,跟冉大成打招呼,老冉同志,歇歇气,吃支香烟吧。冉大成抬起脑壳,认出了夕书记,开全县三级干部大会时见过。他接了黄凡的香烟,开口招呼:夕书记,你么时来了黄荆盖,荆支书也不通知,我们好去听你讲话。夕书记被他说乐了,说我还没有讲话,准备请这位市上来的黄领导讲呃。冉大成就明白黄干事比夕书记官大,赶忙揩干净手,跟他握了又握,还说怠慢领导,都是荆草药不介绍。黄凡摄下冉大成的镜头,又示意他去跟夕书记、黄主任、南书记摆谈摆谈,好拍几组镜头。
冉大成羞愧地站到夕书记面前,吞吞吐吐地说:夕书记,你,来了哈,我对不起组织,犯了错误。
夕书记拍拍他肩头,安慰他说:老冉呀,犯了错误不要紧,改了就好嘛,一样可以再当干部,为人民服务。
冉大成以为死定了,想不到县委书记都说还能当干部,内心无比欢喜,说:书记,我跟你保证,不打好石板路,不再当干部!
夕书记连连说好,对南新民他们说:对待干部,不要一棍子打死了,要给出路,提供改正错误机会,他们改正了错误,以本身丰富的工作经验,避免犯错误的态度,甚至会比从前工作得更出色!
黄云丽听得出神,不顾一切,噼噼啪啪鼓起了掌。
夕书记欣赏地看着她,嘴角笑成直线,想不到黄荆盖上,还有恁出色的女子。
荆疏远不管他们摆谈议论,埋头想自己的心事,走着看着想得高兴,扯开喉咙就吼山歌:
太阳(哦)去到(哟)正当中(嗬),
晌午(呢)不来(啦)肚里空(哟)。
前头(么)想吃(哟)大米饭(呃),
后头(哟)想吃(嘛)肉炒葱(哦)。
引得干部们不断叫好,都说荆支书饿怕了,连唱山歌都想吃东西,其实,黄荆盖的地膜包谷产量高,弄到平坝去换大米,大米饭可以顿顿不绝,吃肉炒葱还要等赶场下山买。
夕书记就问,肉炒葱每月吃得到几回?
荆疏远生怕他怀疑,村里把贷款分了割肉吃,遮盖说:过年杀了肥猪,熏成腊肉,还吃得到几个月,这四五月份一过,就沾不到了肉腥儿了。
意思是现在还有肉吃。
说完,他看南新民,南书记赏识地一哂。
吃过夜饭,黄荆村山民在荆家寨大岚垭前,组织了盘歌会,招待市上和县上来的领导。
大岚垭那一片水杉树林,有一两百亩,属国营青峰林场的。大炼钢铁时,村里人说它是苗族祖宗树没有允许砍,这几年风调雨顺,水杉林益发蓄得郁郁葱葱。水杉属落叶大乔木,杉科单种属植物,是我国特产的珍贵树种。20世纪40年代,我国科学家就发现了这种从古代植物保存下来的活化石。黄荆盖上这群水杉,高三四十米,围二三米。叶子是扁平条形,长十多二十米,而且交互对生成两列。大垭口这片水杉高大挺拔,茎干通直,枝叶扶疏,树形秀丽,一个个的小叶片,像公毛鸡尾巴的羽毛,绚丽多姿。
坝子里点了三堆篝火,柴块烧得噼里啪啪的,火焰熊熊,长舌般在夜空中卷缩不定。
黄凡换了一块电池,打开摄像机,拍了一段落日,立即关机,等待表演者出场,再行打开机器。
对歌男女是荆疏远和冉明翠!
荆疏远换上滚花边阴丹蓝对襟衫和撒腿裤,扎一根绣花腰带,仿佛才二十出头。
冉明翠没有戴银饰,戴着白头帕,齐腰马甲右摆下缀着一排金色的铜铃,鲜艳夺目,大裤脚用青色绑腿捆得紧紧的,腰肢儿围着百褶裙,使姑娘多一层对男人的防范。
山民们齐声歌唱:
山歌好唱口难开,
核桃好吃树难栽。
米饭好吃田难拌,
鲜鱼好吃网难牵。
他们哄地大笑,女人笑得花枝乱颤,男子也笑得人倒腿软,要不是下面就要盘歌,相互搂到抱紧会跳整夜摆手舞。
冉明翠偎着一棵高大的水杉树干,手指拧着衣角儿,心情似被火催大发了,深情款款地望着对方。荆疏远浑然不觉,在经过一片樟树林时,顺手摘了五六片树叶,掐软一片木叶边儿,横在唇舌之间,用力吹响。
荆疏远吹,冉明翠就唱着问他:
什么人说山歌好唱口难开?
什么人说核桃好吃树难栽?
什么人说米饭好吃田难拌?
什么人说鲜鱼好吃网难牵?
木叶吹出的响声,尖利刺耳,简直就要把寂静的天空划破,即使是低落处,也像迸碎的银瓶。因为用的软硬适中的樟树叶作乐器,这种尖锐,透出一种树叶的质感,好像吹箫竹的清冽。木叶不适宜用于伴奏,可它永远都是民间音乐的主角,其声一出,歌者的委婉和凄怆便荡然无存,也只在恋人的世界,才有此合鸣。
冉明翠走到他身边,拿过一张木叶,压低声音吹起来,荆疏远接着叶笛声唱:
唱歌郎说山歌好唱口难开。
栽花娘说核桃好吃树难栽。
庄稼汉说米饭好吃田难拌。
打鱼郎说鲜鱼好吃网难牵。
冉明翠停顿下来,荆疏远接着吹一段曲谱,冉明翠开始发问弯酸他了:
你在哪儿撞到唱歌郎?
哪儿撞到栽花娘?
哪儿撞到庄稼汉?
哪儿撞到打鱼郎?
黄云丽忍不住,在场外高喊:翠妹子,你好能干哟!引起了哄堂大笑,想不到乡里的干部,也会杀幺枪,莫非她也喜欢荆草药,要跟翠妹子抢男人?
荆疏远回答得十分爽直:
我在山坡撞到唱歌郎。
花园撞到栽花娘。
田中撞到庄稼汉。
河脚撞到打鱼郎。
冉明翠继续刁难:
唱歌郎是什么样?
栽花娘又是什么样?
庄稼汉是什么样?
打鱼郎又是什么样?
荆疏远蓦儿都不打,一气哈成:
那鼓眼叮咚是唱歌郎。
细脚小手是栽花娘。
那腰扎裤子是庄稼汉。
张牙舞爪是打鱼郎。
歌声甫落,围观众人齐声说哦,恁格就唱完了,不是还要盘歌么,哪个还来跟哪个盘?
山民们都望到荆疏远眨眼睛。
冉明翠下场时宣布:流浪艺术家荆半仙对家传民歌手荆耕农,这场盘歌,看来不让外姓人家参与了。
南新民生怕下面盘歌荤了,严词责成荆疏远,不准带出任何偏黄的句子,干脆由黄云丽指挥唱革命歌曲,一首接一首的,气氛也上得去,么个?
黄云丽说要得,站出去,起了音就唱,直到电影开场。
山寨里只能放露天电影,电影幕布扯在小学校篮球架上,电影机像挺机关枪架上乒乓台,放映员跟到大串串家里吃老腊肉去了。好久没有放电影,黄荆村山民并不富裕,荷包里没有多少现钱,村集体确是空的,是个糠壳村。空壳村反倒可以防止干部腐败。看电影就是看稀奇,山民多早通知了周围寨子的亲朋好友,各自早早在操场坝安起七八根板凳,等候七大姑八大姨到来。
夕书记和黄凡一起找山民聊天,采访荆疏远承包荒坡过程,访问他如何克服生产劳动中的困难,以及家庭生活情况,没有看电影,也就没有发表讲话。
放映员揿熄银幕上幻灯的灯光,正式放映前,加放了一部解禁的外国影片,里面不少裸镜。电影机拖着胶片嚓嚓地转动。慢慢地,银幕上出现男女抱着接吻镜头,外国女人的丰乳肥臀一览无余。
山民们笑扯扯地看着这些平时躲到里屋才敢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