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秀秀的婆婆大病一场，病中她把山二哥叫到床边，说，山二哥，我儿子走时是认了你这门亲的。他，他不放心一老一少两个妇人家，他把我们两娘母都托付给你了……山二哥诚恳地说，你放心，有我青山在，你们就受不了欺，短不了用。从今往后，我就当你是亲婶，秀秀……回头见秀秀已哭成泪人，便再也说不下去。
从此，山二哥待秀秀婆媳愈发尽心，在感情上他已经把秀秀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把秀秀两娘母也都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只是习惯了叫秀秀的婆婆“老姐子”，秀秀虽然也曾纠正过他，但山二哥一时并没有改口。
如今，好日子已经看得见了，秀秀和秀秀的婆婆，都对好日子怀了美好的憧憬。谁知节外生枝，一点儿很小的变故，即彻底毁了她们心头的宁静……
16.明生
当水飘儿回到野码头的时候，河下沙滩已经热闹起来。明生雇请的工人，一下子来了二三十位。来的人归掌墨师安排，都在露天沙坝劳作。有的四人一组。吭哧吭哧地在抬木头；有的搭起木马，呼啦呼啦扯开了大锯；有的则围着木船，乒乒乓乓抡起了斧凿。明生这船充其量算个中修，也就是一般的挖挖补补，自然没有造船那种排场。若是造同样大一条船，还得掌墨放样，龙骨龙筋生扯拢，工匠要请好几十人，方材板料一大坝，那场面也就壮观得多。
据老辈人讲，川江造船曾有过一个火爆爆的时期。光绪末年，造木船的船厂比比皆是，仅万县一地就有十好几家，工匠好几百人，一年总要修造三四百条木船。后来，屡经战乱，也就败下来。轮到快要解放的时候，木船修造业已很不景气了。
当然了，木船修造业的大起大落与木船航运的兴衰，是有着密切联系的。
说到川江的木船运输，从远古第一艘独木舟的渔猎航行，到19世纪末木船航运的鼎盛时期，其间已历经了漫长的五六千年。后来船型日趋先进合理，川江水运也出现了空前的繁忙，木船运输的发展走到了巅峰，也走到了尽头。从1898年英轮首次闯进川江，随后美、日、德、法、意各列强兵舰商船一轰而入，国内民生、招商、三北、强华等多家轮船公司也在川江迅速发展轮船，从此结束了木船运输一统川江的历史，与此同时，20世纪初至抗战前期，川境军阀混战，战祸此起彼伏连绵不绝，遂将木船运输的发展逼上了绝路。待抗日战争爆发后，因民国政府西迁，川江运输紧迫，木船运输及木船修造又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恢复和发展。那时候港口南北两岸，桡橹成阵，樯桅如林，再现过一个水运蓬勃发展的假象。待抗战胜利后，民国政府又忙着张罗内战，强拉丁夫，掳掠船厂，抢劫木船。加上在滩险密布的川江航道上竞争，木船运输万难与轮船运输抗衡。于是，木船运输以及木船修造，也就在川江现了颓势。
明生老家在云阳，父亲留下一条木船，一直经营着云安镇到万县城的盐巴运输。后来成立万县木船公会，明生见万县船帮势力大，即举家迁到万县。如今解放战争进展迅猛，不到半年蒋介石就丢了上海、南京、武汉，前几天又说丢了宜昌，巫山以下木船已不能通航。眼看生意不好，加上到处是国民党的残兵败将，搞不好就被抓了差，到时候不仅性命堪忧，木船也很难得到保全。明生就把自己的苦衷全给山二哥说了。山二哥脑子来得快，又好帮忙，就给明生出了主意，叫他把木船拖上岸，趁机做个中修或者大修。你把木船先凿几个眼眼出来，他还再来抓你的差么？再说，我们组织起一帮兄弟，只要大家齐心，三五个七个八个的，前来勒索或找你麻烦，我们也应付得过来。明生即采纳了山二哥的意见，决定召集一帮兄弟修船。
这日正式开工，王掌墨只瞄一眼，见柏料杉料青冈料、桐油竹绒生石灰摆了一大坝，就说：“船老板儿，你这船就算是见烂挖补，全船捻缝，也用不完这么多材料。知道的，会说是老板儿出手阔气大方。不知道的，还说是掌墨师不会估料呢！”
明生说：“掌墨师傅，没有人会说你，俗话说‘宽比窄用’么。不过，我也在想，如果周转得过来，我还可以打条木划子呢……”
王掌墨开玩笑说：“你是看到这几天的木材便宜，想多买一些，留下来盖新房娶新媳妇是不？”
明生说：“这年头娶什么媳妇啊！我在衣兜儿里搓麻将，都抹不开了，还操那份心……”说的时候脸上还挂着笑。可王掌墨见那笑是浮在面上的，面子下边似乎还有一层灰心和失意。这也难怪，目前船户处境艰难，他们首先考虑的，自然是如何保住木船和如何渡过眼前的困境。
然而王掌墨却想偏了。他看出了明生的灰心失意，却没有猜到那灰心失意的根由。其实谁也不是明生肚里的蛔虫，谁又能看出挂在他心尖子上的那点儿事呢？
明生和秀秀是姨表亲关系，秀秀的妈是明生的亲幺姨。明生常想，幺姨一定是个喜怒无常不近情理的女人。小时候，幺姨好像也并不是不喜欢他，私下还搂着他，亲他，给他买樱桃、柿饼、糖罗汉儿。但她就是见不得他和秀秀在一起，一见他俩在一起就像见了鬼似的。还在系裹肚儿穿开裆裤的时候，有一次他跟秀秀坐在地上，正噘着小嘴儿你亲我一口我亲你一口。幺姨突然夜叉似的扑过来，扬手给秀秀一巴掌，一爪抓了秀秀就走。明生妈在后面喊，要死啊，你把丫头的手扯断了！幺姨根本不管。明生似乎至今还记得秀秀那哭。
两家都住在云阳汤溪河口，隔得并不远，小孩儿毕竟不懂事，一有机会又耍到一堆了。有一次他们正在过家家儿，秀秀搂着个小枕头在“诳娃娃”，明生用线牵着纸折的篷船在木盆里打转儿，正学大人的派头吼一声“啊嗬嗬露尾罗（船过险滩已上滩口叫露尾）”，幺姨倏地冒出来，不仅扔了枕头打了秀秀，还指着明生臭骂一顿，小杂种，你敢再找秀秀玩这种下流把戏，我打断你的腿！明生当时瞪一对不屈服的眼睛，小嘴动一动的，却只在心里喊，我长大了要娶秀秀，我偏要娶秀秀！可后来他和秀秀见面就少了。稍大一些，秀秀像是接受了幺姨的教化，似乎有意无意地也在回避他。
明生记得，幺姨爹死得早，幺姨一直带着秀秀孀居在家。若是爹行船在外，幺姨有时还过来走走；若是爹行船回来，她断不肯同爹照面往来。明生爹怜她孤儿寡母日子难过，好歹说服了明生妈请人过去说媒，要姨妹儿嫁给自己做二房。不料被幺姨妹儿骂个狗血喷头，说，我们就这样下贱？我们有多少姊妹他就得多少婆娘？天下男人又没有死绝！我非要嫁人也决不嫁他，叫他少做他娘的美梦！后来明生还暗为这事儿高兴，幸好两家没有合成一家。这时，秀秀已出落成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儿，明生暗地里发誓一定要娶秀秀。
明生不知道幺姨为什么讨厌在河里驾船的。幺姨说，说尽道绝戏班子，做尽做绝桡夫子，戏子桡夫子没有一个好的。既然幺姨不喜欢“桡夫子”，明生就下决心，走最后几趟生意，挣点本钱回来，开个字号或做点其他体面的事，然后再托人去幺姨家说亲。在当时，无论姑表或姨表兄妹联姻，都比较普遍，是亲上加亲的好事。但偏遇一场战祸，川江兵荒马乱，经营航运谈何容易。明生找了几位贴心的兄弟，都是为了生计舍得下力舍得冒险的穷哥们儿。大家千辛万苦走了两趟万县、重庆，又“薛仁贵征东”一般闯了一趟汉口，算是阴差阳错九死一生，钱没挣回来倒是捡了条命回来。回来却听说秀秀已嫁到万县去了。明生无异大白天听个炸雷，当时只觉山也融了地也陷了，手脚发木全身冰凉，当着众人的面，任凭泪水串珠般滴落。至此，明生妈才知道儿子一直苦恋着表妹，可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明生一躺半年。这期间幺姨也过来看过他，除了听姐姐埋怨，陪侄儿落泪，她就一句话：这不可能的，注定了的，这是命！
明生对幺姨心存怨恨，稍后，听说万县成立木船公会，他就乘机搬家离了云阳城。事隔不久，突然得到秀秀男人意外死亡的消息，明生亦悲亦喜，以为这真是命里注定了的，心里复燃起娶表妹的希望。秀秀办过丈夫的后事，回了一趟娘家，明生在船上有意试探，无奈秀秀冷若冰霜，明明白白在脸上写了不愿意。明生相当失望，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何讨不到秀秀的欢心。忽一日水飘儿拿一双鞋来，说是秀秀专为他做的。他喜出望外，还以为这是表妹抛给他的红绣球。一番准备专程去半边街拜访，谁知秀秀连门都不让他进，他才明白是水飘儿自作聪明玩的小把戏。三十天去团年，眼看着秀秀一家，同山二哥处得那等融洽那等亲密，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也不知在席上嚼的什么饮食，回来再提不起精神。思来想去倒是为表妹着想，山二哥也算个重义气有胆识的人物，这辈子归了他，也算没有辱没她。明生从此把诸事看淡许多，便是水上这份事业，也心灰灰的，待要忘了秀秀，却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
明生还在想自己的心事，却听把杆那边有人嚷起来，走过去一看，见把杆上不知几时贴了张标语。标语有一把掌宽，两尺长，上面写着：
码头工人团结起来，积极开展护船护港斗争！
这不是共产党的标语么？明生不由心里紧张，忙伸手把标语揭了下来。王掌墨在旁边说：“你揭它干什么，又不是我们贴的！”明生说：“我们看到了就行了，揭下来，免得惹祸……”王掌默不以为然，说：“怕个屁，听说杨家街口、万安桥上，钟鼓楼那边，到处都贴得有呢！”
说起修船，原是避灾躲祸的上佳选择，聚拢来的兄弟伙，又全是山二哥配备的脚脚爪爪，明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但明生清楚，这几天若万一遇到什么变故，自己绝没有山二哥那份胆略和魄力。因此就盼山二哥下河，有山二哥在身边，自己就有了主心骨，就会少操不少的心。
这天山二哥从半边街下河，已经是午后了。明生见他就一个人，他不问山二哥却问水飘儿：“你请人下来做饭是怎么说的？”山二哥接过去说一句：“秀秀过一会儿来。”
这时候，洋船上的船长从木划子上下来。众人就议论，这下玩安逸了，洋船开到野码头来放起，一时半会儿动不了，只有靠木划子递漂了。
这位船长是万县码头出去的人，姓皮，大家都叫他皮船长。还隔老远，王掌墨就在笑话他：“皮船长，万县有这么多好码头你不靠，却把洋船擂（抵）到野码头来搁起！”
明生也指着洋船问皮船长：“这，你这是怎么回事呢？”
皮船长边走边说：“唉，别提了。一早打滩，见一条过河船横起来了，急着避让，舵工的舵拿得扣（扳过了头），船一杵，就在这儿搁浅了。”
王掌掌说：“从古至今，我还没有看到过野码头靠洋船的，你皮船长这回可做出榜样了！”
明生也担心说：“你这一搁浅，只怕两三个月再也动不了了。”
皮船长说：“谁说不是呢？刚刚搁起，机舱的徐老鬼就报告说，底舱已经进水了，还得修理呢——不过也好，搁起就搁起，免得扑爬跟斗儿地往重庆跑，还不晓得会落个什么下场呢……”
山二哥只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看样子，你是要去出席议员大会呢，今天显得挺精神的！”
皮船长敷衍说：“呵呵，我上去有点儿正事要办呢！”
山二哥心里在默，你们唱的这出戏，还当别人都懂不起呢。嘴里却没有说破，只应酬说：“你们索性把洋船拖上岸来算了，好跟明生做个伴儿么。”
皮船长一路过来，偏起头看一阵，见明生摆开架势一副干大事业的样子，不觉一笑，说：“明生，你还捣鼓这破玩意儿干什么？等过了这阵子，你干脆跟我上洋船得了！”
明生摆摆手说：“算了，我们木船跟洋船是结过梁子（仇）的，大家互不搭界，我也玩不动你那洋玩意儿。”
山二哥见皮船长把船搁起了却并不着急，反而穿得衣正儿时正儿的（体体面面的样子），也不知上岸有何要事。本想跟他聊几句的，却不知道这个人的深浅，就见他大模大样地顺着半边街上去了。
山二哥在工地上清点了一下人，见掌墨师已经安排好了，大家按部就班都摸到活路在做。码头一有动静，大家得见机行事，好些话山二哥是分头跟人说的，众人心照不宣，他心里也就踏实许多。却惦记着水飘儿带来的口信，说水月有事要找我。到底是什么事呢？每想到水月，山二哥就有点儿犯难。但她既然带了口信来，就得前去打个照面，不然就有些失礼了。突然，山二哥想起老弯留下来的话，轮船若靠野码头，你们得互相照应，那么，皮船长走半边街，会不会是去找我接头的呢？还想皮船长自然认识我，刚才却没有跟我递点子（使眼色），一定是考虑到接头有接头的规矩。这样一想，山二哥在野码头就再也待不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