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似乎凝固了，大家不免有点儿紧张。港湾除了贼船“屁屁屁”的马达声，还有“壮共壮共”的围鼓声，其他声音好像都被众人的心跳声掩盖住了。三艘贼船开足马力，挣扎着刚刚上了虎臂滩，还没容他们有任何考虑，山二哥对毛铁匠把手一挥，喊声“放炮”，毛铁匠即用信香点燃铁炮的引线，只听“嗤”的一声，接着就是惊天动地一声响亮：“轰隆！”顿时山鸣谷应，“轰隆……轰……隆……隆……隆……”港湾经久不息地回荡着铁炮的轰鸣。据说铁炮响后，山二哥屋上的瓦片都碎了几块，同时还稀里糊涂地落下来一只麻雀。有的甚至说那声铁炮把半边街的地皮都震麻了，就连野码头也跟着打了个哆嗦。
装着胡宗南残兵的三艘小火轮，确实得到过上面的命令，途经万县，是要抢劫银行、破坏港口、炸毁电厂的。但刚拢万县，却见船上岸上都挂满了万国旗帜，还隐隐听到“壮共壮共壮共壮共”的锣鼓声，也不知是在演练什么阵法，还是在召集士兵鼓舞士气。紧接着是天崩地裂般一声炮响，情知不妙，港口既然已有准备，他们哪里还敢上岸惹事呢！三艘贼船都没有敢松车，连大气儿都没有喘一口，就“屁屁屁”地一溜烟往上游方向逃窜了。
直盯着三艘贼船蹿过了上沱，山二哥才叫毛铁匠再放一炮。毛铁匠却没有听见，山二哥即从毛铁匠手里取过信香，要亲自点火，才发现刚才毛铁匠的虎口都被震裂口了。两人耳朵嗡嗡地响，彼此说话都听不见了。山二哥就打手势比画。毛铁匠懂了，是叫再放一炮送送瘟神。这回他用双手擎起铁炮让山二哥点，山二哥就用信香点着了引线，又是惊天动地“轰隆”一声，接下来整整半天，山二哥和毛铁匠再也没有听到其他任何声音……
40.使君滩
葬过水飘儿之后，秀秀才从安家溪脱身回家。近日，秀秀一直在灶上帮忙，一天只与山二哥打两个照面，见山二哥支派应酬忙得不亦乐乎，很欣赏他那撑场面办大事的派头。可几天下来见他累得面色发青，却又很有些心疼。待办了水飘儿和何宝子的后事，原以为两人该说说话了，不料山二哥只知道忙自己的事。就见他望着自己门上的吞口儿，搭起梯子先把吞口儿取下来，仔仔细细擦拭一遍，又薄薄抹了层桐油，桐油还没干，即扶了梯子又把吞口儿装上门框。然后他把秀秀和明生都请了去，先对明生说，这里的一切就交给你了，你要对秀秀尽心尽力地照顾好。这房子么，你就看着办吧……明生以为山二哥要去帮老弯办什么事呢，无非拜托他照管房子，倒也没有介意。秀秀见他说得疯扯扯的，想发作不便发作，一生气扭头回隔壁去了。山二哥在明生肩上拍一拍，还想说几句什么的，见秀秀已经走开了，最后也就留下一声叹息。
第二天一早，山二哥陪那疯疯癫癫的王伯伯走了。这一走竟再没有回来。明生觉得奇怪，专程走万安桥、三马路，去陆家街找。找到了王伯伯，王伯伯说，噢，你问青山么？我见有人找他，总该有什么事吧。再打听山二哥的下落，有人说他好像去了重庆，可有人说不，他可能下了汉口，但都没有办法肯定。明生忙问，那他还留下什么话没有？那人就回答他，我只知道山二哥走了，如今山二哥是做大事的人呢。熟悉明生和山二哥的人则说：你是装傻还是真的糊涂？山二哥有心在成全你和你表妹的事呢！明生恍然大悟，心里对山二哥着实感激。
秀秀一直在哭。待明生正式向她提亲的时候，她哭得好厉害。最后，谁也没想到她会对明生讲：“哥，我是你的亲妹子呀！妈叫我不跟你说，不准跟任何人说！”明生呆住了。“怎、怎么会呢？这，这……”明生无论咋想都想不通。后来隐约记起小时候的一件事，他只知道那是一件很避人的事。母亲曾声严厉色地追问父亲：“你说，你说话呀！你到底把她啷个了？”父亲垂着头，一直张不得口，最后涎脸说过一句：“姨妹儿半个妻么……”
“噢，妹妹，原来父亲……”直到二十年后，明生才认了自己的亲妹子。明生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时竟说不清是酸，是甜，是苦，是涩。
明生对秀秀说：妹妹，我一定要找到山二哥！
小姐妹安慰秀秀说：眼看社会变了，是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失踪的。
秀秀说：你们别提了，我恨他我恨他！但她立即在心里说，不不，山二哥，我想你我好想你哟……
不知怎的，藏身歪楼门的两位“厨师”，竟阴一个阳一个地先后都梭脚（溜）了，何熊何保长只当是丢了两个包袱，反而大大松了口气。待葬过儿子以后，何熊正而八经地开始学念佛了。他在家里布置出一间佛堂，也不知从哪里录了一轴条幅，还煞有介事地挂在佛堂里：
一日行善，福虽未至，祸自远矣；一日行恶，祸虽未至，福自远矣。行善之人，如春园之草，不见其长，日有所增；作恶之人，如磨刀之石，不见其损，日有所亏。
看这架势，何熊真像是洗心革面，有一点儿强制自己重新做人的意思了。不过，当何熊得知山二哥出走的消息以后，心里也不由一震。他真正佩服山二哥是一条汉子。却不无惋惜，轻轻叹一口气说：这又何苦呢……
对山二哥的出走，最感到意外的是水月、最接受不了的也是水月。
水月当然听到了那惊天动地的两声炮响，并很快就知道了是山二哥领着毛铁匠放的炮。水月很欣赏山二哥的胆略，兴冲冲地来找山二哥，却发现山二哥竟离奇地失踪了。水月不顾一切地去找山二哥，一连几次都没有找到她要找的人。于是，她跟山二哥似有若无的一段隐情，即为众人所知。这一挫折对水月的震撼确实不小。自此，她天天从半边街下河，去虎臂滩礁嘴上枯坐。开始，众人以为水月要去跳河了，都远远看着她，却不敢上前招惹她。后来发现，她并没有跳河的意思，她只是在河边把自己坐成一尊塑像，一动不动的，一坐就好几个钟头。有人说古印度国悉达多太子，在菩提树下盘腿静坐四十九天，终于悟道成佛。那么水月在虎臂石上一坐数日，又能有多大收益呢？
水月坐在虎臂石上，最初看到的是惊涛裂岸，浊浪滔天，心里也曾翻江倒海般难受。水月原是很要强的，她不懂山二哥为什么会这样轻视她，居然不打一声招呼就一走了之。她找不出答案，心潮只能像江水一样起伏澎湃。但她懂得江水原是至阴至柔的东西，只因一念向东，一泻千里再不回头。虎臂石努力向江心伸突，原先像是想跟对岸的石盘携手，经过江水长年累月毫不懈怠地冲刷，已被打磨掉一切楞角。旁边一个大石壕，里面的石头如床、如桌、如禽、如兽，自然都是亲近江水的成果了——水月心事驳杂思虑万千，就像走进了死胡同找不到一条出路。她不得不告诫自己，水月水月，你可不能走火入魔呀……这时候，有个女人从半边街下来，竟一直往虎臂滩嘴嘴上走。
水月一眼认出走过来的这个女人，是皮船长的老婆丹凤。心想，我跟这人素无来往，她来这儿干什么呢？
丹凤过来对水月说：“水月姑娘，我都见你坐这儿很久了，能不能回家去坐呢？”水月望了她一眼，没有答理她。
丹凤说：“我来陪水月姑娘说说话吧，谁让我们都是女人呢——”水月还是没有答理她。
原来丹凤也打听到不少事情，她知道皮船长去找过水月，也知道水月厉害使手段整过皮船长，但皮船长只说她跟裴神仙整了他他要跟她离婚。丹凤不晓得男人是不是还恋着水月。她到水月家没有见到水月，别人就告诉她，这几天水月心里有事，你去虎臂滩看看吧。于是她下河来找水月，一想探探水月的口气，看能否断了皮船长的念头；二想笼络水月，很想拉她结成同盟。
丹凤说：“说起来，我也不怕丢人。我家先生又要找我离婚。我劝他，你是这个地方出去的人，这里是你的家，你要离，就把重庆、涪陵、宜昌、奉节那些婆娘离了算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我要把你们这些婆娘都离了，我不要女人了总该对了吧！我听裴神仙说，他真的是闯到鬼了。水月，你说，我该啷个办嘛……”其实丹凤哪里知道，皮船长这几天正在进行反省，且徐老鬼和舵工们都在劝他，都在帮丹凤做他的工作。
水月却不想听丹凤烦人，眼里紧盯了滩头的白浪，只冷冷地说：“我也正想不通呢。这里水好，是不是我俩一起下去，就再也没有烦恼了？”
丹凤一愣，她绝没有想到水月会如此无情、如此冷酷，心里不觉非常难过：“你，你怎么会这样说呢……”说着竟哭起来。
见丹凤哭了，且哭得很伤心，水月于冷漠中才有所觉悟。噢，要不得，她立即修正自己说：“好了，丹凤，是我说错了，你别伤心。我告诉你，皮船长再也不会来找我了。你可以放心地回去了。”
“这，你这话当真？”丹凤抬起头来，半信半疑地望着水月。
“当真。我不会骗你的。”
丹凤见水月一脸认真的样子，即抹了泪水说：“行，我相信你！那，我就不在这儿添乱了，我，我先走了。”丹凤站起来，又看了水月一眼，本想再说几句的，见水月有她自己的事呢，即头也不回地去了。
看到丹凤一路走远的身影，水月心里不由一动——这“冷酷”与“热情”有时候仅仅是一句话，可是着眼点不同，感觉起来就不一样了。过去自己对丹凤只是觉得可怜，而今这种“可怜”，已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同情”。是啊，大家都是女人呢，她一辈子就嫁个男人，只想两人厮守到老，这并没有错。而山二哥只是看到了我的身子，我还……
水月由丹凤想到了秀秀。是山二哥走了以后，水月才知道秀秀对隔壁的山二哥是有感情的。若在以往，水月知道了山二哥跟秀秀还有感情瓜葛，她一定妒火中烧，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水月眼里盯着江涛，仍在翻来覆去地思考，最后她终于安静下来。水月问自己，如果你是秀秀你该怎么办？年轻守寡，遇到一位知冷知热的男子，你能无动于衷吗？再深入想想，秀秀其实还挺不错的。温柔贤淑，待人有礼，她靠自己的劳动，不仅养活了自己，养活了婆婆，还撑起一个艰难的家庭。要是换上了我，遇到这么一大堆难题，我能有秀秀做得好么？
几只白鹭鸶贴着江面飞过，悠闲自得，翩然若梦，不由让水月产生了一种羡慕。她记起诗仙李白的一首诗，《赋得白鹭鸶送宋少府入三峡》：
白鹭拳一足，月明秋水寒。
人惊远飞去，直向使君滩。
这里就是使君滩了。古诗集里注释说：“王云：《水经注》：江水东经羊肠虎臂滩。杨亮为益州刺史，至此舟覆，惩其波澜，蜀人至今犹名之为使君滩。《太平寰宇记》：使君滩在万州东二里大江中，昔亮赴任益州，行船到此覆没，故名。”
水月回头望了一眼，东门外那个使君亭，已相当破败了。使君亭又叫接官亭，是县大老爷专门用来接送朝廷命官（使君）的地方。使君亭到虎臂滩不正好两里路么？这个杨亮杨使君，千里迢迢到四川来做官，路经虎臂滩，却冤里冤枉地在这里丢了性命。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或者并不全是这么回事。那么，人生的真谛呢？难道真如祖奶奶说的，断一切妄想、执著，修无尽智慧、觉悟？确实，水月的悟性很高，她在用心思考，人在生存之外，是不是还负有一种比“智慧”和“觉悟”更高的使命。
“人惊远飞去，直向使君滩。”水月不觉念出声来。莫不是我的凌厉、我的咄咄逼人“惊”走了他？水月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是需要反省的。现在山二哥走了，她才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这个男人。她承认山二哥是守信的，他是一位“信男子”。过去自己把自己摆得太高，总觉得是他占了自己的便宜，总觉得是他对不起自己。其实，这“姻缘”二字是有讲究的，“姻”由“缘”起，“缘”是因，“姻”是果，没有因，哪里会有果呢？
水月还想到了水飘儿，想到了水飘儿说的“推翻旧世界”。突然，水月心里一亮，她终于猜到了师傅说的那几句话：“岁在己丑，初现光明。乾坤颠覆，顺应其心。”今年是己丑年，政权更迭，天地颠覆，旭日初升，乍现光明。“其心”乃天地之心，兆民之心啊！山二哥已顺应了这一潮流，我水月也该随山二哥一道，顺应到这个历史潮流中去！
水月拍拍裤子站起身来，这时她再看江里的水，并不是什么浊浪，而是一江清流。她的心情终于开朗起来，抬头望天，碧空澄澈，一尘不染；有几朵白云，白得耀眼，也像经水洗过似的。水月闭上眼睛，只觉得微风拂面，涛声悦耳，大江两岸，顿时撒满了船歌……
这世上，远不是没有人关心水月。半边街上的街邻，把慈云庵的老师太接来了，这几天大家一直都在注意水月的动静。老师太远远站在高处，见水月从礁石上轻松地站了起来，她放心了，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水月年轻，能干。她想好了往后要做的事情，已决定不再神神道道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了。这一回她没有占卜，也没有使法，而是凭着她的第六感觉，直接判断山二哥会从使君滩回来。
事实上，在山城重庆被解放了一个星期以后，1949年12月8日，万县城即迎来了和平解放。
万县城的老百姓都清晰地记得这一时刻：数万群众敲锣打鼓，不停地挥动着手里的旗帜，一齐拥向杨家街口，以满腔的热情欢迎解放军入城。
就在这一天的上午，有一艘满载着解放军的登陆艇，正在向使君滩驶来。水月站在高高的虎臂石上，第一个看到了那艘登陆艇的桅杆！
2008年9月26日初稿
2008年12月2日第二稿
2009年12月8日第三稿
2010年7月31日修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