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水飘儿
从半边街下河，就是我们习惯称呼的野码头。与野码头对应的不是“家码头”，而是正码头或其他主流码头。譬如接送客人的叫客码头，运输粮食的叫粮码头，做窑货生意的叫窑货码头，还有糖码头、油码头、布码头、煤码头等等，一听名字，你就知道这座码头靠泊的是什么船，做的是什么生意了。当然，也有根据码头后面的街道叫码头的，什么安家溪码头、东门码头、南门码头、杨家街口码头、沙嘴河坝码头等等。至于叫16码头、17码头、18码头、19码头什么的，那是后来港口经过整治，从上往下数，按统一编号实行的新叫法。从广义上说，川江凡是不入流的码头，都可以叫野码头。可前文交代过了，“野码头有其他码头不曾发生的事，野码头有其他码头不能靠泊的船。”倘若有人不信，待读了野码头的故事，大约也就清楚了——
野码头上面有个滩，几礅巨石伸入江中，形同虎臂，故名虎臂滩。下端，横阔着一坝卵石，卵石碛坝有个很雅的名儿，叫峨眉碛。在虎臂滩与峨眉碛之间，是一片洁净的沙滩，沙滩前沿泊几艘过河船、打渔船、上街船，却是以往进城的渡口。沙坝坦荡如砥，有只木船侧卧在新垒的墩位上待修，旁边，有用木船拱架、条篷临时搭设的窝棚。那窝棚就像一座小庙，虽则矮小，却十分别致。
这天，一位沙弥似的少年从窝棚里钻出来，眯着眼，努力适应着外面的白亮。长长一个呵欠，把嘴扩张到足可以吞进一只拳头。他扭头朝山上望，发现太阳从翠屏寨升起来，红彤彤的，已有一竿子高。
窝棚内洁洁净净铺着锁幅（船板），麻耳草鞋自然得在窝棚外站哨。那少年披一件对襟子夹衣，睁一只眼寻鞋，另一只眼还被眼屎粘着。用手把眼皮子掰开，却见草鞋扑一只仰一只像甩的卦。他也不管阴卦阳卦，却伸了脚丫子一勾，那只扑着的草鞋便一激灵翻了个身。
少年懒懒出来，舀一瓢水唏哩呼噜洗了把脸。虽清醒许多，却仍有些发困，就像昨夜那酒还没过性似的。少年翻过年就满十四岁了，他学水手拉纤摇橹，学水手唱船工号子，学水手用海碗喝酒。别人说他小，还说他是孤儿，可他认为自己早已是大人了，而且实实在在并不孤单。
白生生的沙滩，除了沙，没有一粒土，没有一根草，也没有一颗石子儿。太阳照下来，像铺了一张既暖和又干净的床单。少年学旁边那条木船，敞着怀又睡下去，四肢伸开摆了个“大”字，就觉着自个儿真的大了起来，心头便有无限的惬意。
风，绝对透明。贴着沙滩、贴着人的毛孔流过，却不露一丝儿痕迹。天空纯洁起来，纯洁得没有一片云彩。不知怎么搞的，把舵的二太公昨天硬说就要变天了，可少年既没有在天上看到勾勾云，也没有看到鳞甲云，这样子咋会变天呢？一只鹰懒懒地摇着翅子，从回澜塔那边飘起来，然后凝在空中不动了。少年拿肚子对着那鹰，那鹰也拿肚子对着少年。少年眼睛忒亮，能看清鹰项上麻褐色的羽毛在风中微动，却不见鹰再摇翅子，更不见鹰有往下落的迹象。少年立即想那是只风筝，下意识屈一屈指头，就像手里有牵着风筝的斗线。那鹰抖也不抖，睬也不睬，却偏着脑袋向两边张望。少年也向两边张望，发现自己占着一张很舒服很舒服的大床。那鹰不也躺在一张大床上的么？天空是我的被盖，这大地便是那鹰的被盖了。沿着这条思路，少年很可能还会悟出些什么哲理。可惜“轰”的一声闷响，“床”和“被”都飞了起来，就像是突然发生了地震。
“呃水飘儿，你这懒蛇！还没睡醒么。”一个伙计轰地扔下肩上的青冈料。一边抹汗，一边骂躺在沙滩上的少年。“未必昨晚的酒把你喝黄魂（糊涂）了，明生哥分派给你的事呢？”
少年“啊”地一声，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看那伙计一脸的笑，才想起众人分配给他的任务。
众人都叫他“水飘儿”。水飘儿的名字是他爹落气时取的。水飘儿的爹，也是水上的一条好汉。新婚三天，听说船上缺人手，二话没说就上了船。那是一次上水，木船重载搁浅，拉不动，撑不开。水飘儿的爹咚地跳下齐腰深的水去，背抵船帮吼几声抬山号子，“嗨呀个左起！”船尾部背松动了，船肚子搁在礁石上作了支点，上游发一潮水，船头外张船尾猛然内扫，水飘儿的爹措手不及，“噗”地便成了船体与礁石挤压的靠把。当时人救起来已经不行了。水飘儿的爹一脸蜡黄，临死还要说句笑话：“狗日婆娘……就整了几个晚上……只当划个漂漂儿。”说时大口大口地呛血，船工们从来没见过人有那么多血。水飘儿的爹“划个漂漂儿”就整出个儿子。只是这儿子的命太硬，未出世先去了爹，刚出世又死了娘。川江的船工，不仅感念水飘儿的爹，也可怜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众人都把水飘儿当亲兄弟，走到哪里都“水飘儿水飘儿”的叫得很响。
水飘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拍拍屁股，摸摸光脑壳，望一眼半边街，扭头又望一眼安家溪。紧傍安家溪，还有一条既通半边街，又可以进城的小路。水漂儿到底是少年心性，走安家溪可以去沟里耍水呢，他舍近求远，一溜烟竟向安家溪奔去。
水飘儿记得明生哥说过，明年春节后修船呢，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决定要提前修了，并且一修就是大修。昨晚木船上墩以后，众人边喝酒边听明生哥安排：要柏料杉料多少，要杂料青冈料多少，要石灰竹绒多少，要方钉抓钉螃蟹钉多少，谁请掌墨师，谁打杂帮厨，谁买米买菜买肉，人人第二天都有一忙，唯独水飘儿成了闲人。众人就笑：水飘儿水飘儿，明生哥给你留了份美差呢！明生特地叫水飘儿去半边街，请秀秀下河来弄饭。伙计们说，水飘儿，你若请不来秀秀我们拿你是问！
似乎所有的男人都爱秀秀姐。连胡子拉碴的船老大也说，就是乾隆皇帝见了秀秀，怕也会把她要了去。船老大爱摆龙门阵，他说乾隆是个骚棒。乾隆游江南遇到俊俏的女子就弄去搞。幸好没有进川，进川遇到秀秀这等女子他还能放过她？水飘儿急了，忙抢接一句：“要是秀秀姐不干呢？”船工们一起笑起来：“你恁小个人，也操这份心！”
其实，水漂儿也常听船工们夸奖半边街的另外一个女子。说水月如何如何标致，又是如何如何漂亮。大家在猜，说水月大概朝（像）她的妈，她的妈肯定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儿。司令说过“八美易得，九美难求”，只等九姨太做出了丑事，司令还一直不忍心杀她呢。但水漂儿机灵，他发现每当明生哥在场的时候，船上的人便只说秀秀，不提水月，他就猜秀秀在明生哥心里，有其他女人不能取代的分量。从此，每遇到秀秀，水漂儿也就多存了个心眼儿。
水漂儿从小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众人的眼睛睁起像灯笼，谁要是待水飘儿差一点儿，那是有人会说闲话的。后来，只能说水飘儿跟明生更有缘分，他从九岁起上了明生的船，以后一直跟着明生，也就把明生的木船当成了自己的家。白天他跟明生同吃一锅饭，夜里二人合用一床被。明生事事都要先照顾水漂儿，水漂儿也就处处维护着明生的利益。二人好得胜似亲兄弟，众人都说，你俩就剩穿一条裤裆、就差用一只鼻孔出气了。
水飘儿已是个半大不小的人了，说他对秀秀存了个心眼，绝不是说他对秀秀会动什么坏心。他觉得秀秀姐好，那是真好，秀秀姐不仅模样生得好，待人也好，尤其是下厨有套好手艺。往回木船上墩修理，都请秀秀下河弄饭。水飘儿总爱往伙房跑，秀秀就把刚煮好的瘦腊肉切一块给他。或者拿刚炒起来的菜让他品尝。水飘儿最爱吃秀秀姐弄的菜，特别爱吃她做的豆瓣鱼。他说好吃真的好吃。秀秀说吃菜就吃个佐料。水飘儿说，不秀秀姐是你弄得好，大家都说弄得好。你水煮白鳝鱼只放一勺盐，众人还吃得赞不绝口呢！
水飘儿沿着安家溪坡坡往上爬，溪水就在他旁边欢快地往下流，一路哗哗啦啦地像是在跟他打招呼似的。溪水很干净，用手捧起来是可以喝的。往天，水飘儿在溪沟里扳过螃蟹，“三月螃蟹四月虾”，是说三月份的螃蟹肉多，最好吃了。水飘儿有一次在这里扳螃蟹，还逮到过一只小乌龟呢。后来他还老做逮乌龟的梦。“现在钻个乌龟出来我也不会逮了，今天我还有正事呢。”水飘儿两眼盯着小溪，像是在跟乌龟办交涉似的。
其实，河下工友讲话，也没有避过水漂儿。水漂儿也听得懂，众人说时局要变，这几天城里紧张，水码头有些危险。但水漂儿没有看到紧张，也不怕什么危险。水漂儿闯滩过槽跟着工友们久了，已染上一身英雄气概。工友们爱说“人死卵朝天，不死又过年”，都拿性命没当好大回事。再说了，野码头上的人齐心得很，一个个都像山二叔一样，善不欺，恶不怕，纵有背梆梆枪的来了，我又没犯事，你敢把我啷个？即使要拼命，要丢脑袋又怎么样呢？常跑码头的人也不吃亏——水漂儿爱听评书，捡得有一句现成话：“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不，要改，水漂儿得把它改成“十三年以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不过，水飘儿还在想明生修船的事。修船好，船一上墩就是大场合。不仅要请好多工匠，还可以请秀秀姐下河弄饭。只要秀秀姐肯下河来帮忙，大家就会有可口的饭吃了。水飘儿这回没有下溪沟玩水，而是一口气爬上了半坡。他回头往野码头望，忽然“咦”地吃了一惊。野码头原本泊着几只打渔船、上街船，在打渔船上街船外面，不知几时竟停靠了一艘洋船！嘿，出怪事了出怪事了。就连水飘儿也知道，这野码头滩急，水浅，又无法抛锚，是从不兴靠泊洋船的。那么，这艘洋船是怎么靠过来的，又是怎么停稳了的呢？莫非是走偏了航线，就在这儿搁浅了？水飘儿感到有些困惑，却又想起刚才停在天空的那只老鹰，抬头往天上望，天空澄澈清湛一无所有。水飘儿摸摸光圆的后脑勺想，怪了，是老鹰回家去了？还是天上本来就没什么老鹰呢？
10.安家溪
古万州城很老，已有一千八百年的历史了，它似乎一直在等待着、在期盼着一个新的归宿。东汉建安二十一年（公元216年），在江南长滩置羊渠县。蜀汉建兴八年（公元230年），改名南浦县，那时县城可能已搬到长江边来了。西魏废帝二年（公元553年），改南浦为鱼泉县，县址由南岸北迁过江。从北周至隋唐，又数易其名，什么鱼泉县、安乡县、万川县、南浦县、南浦郡等不一而足。唐贞观八年（公元634年）改浦州为万州，明洪武六年（公元1373年）降万州为万县。民国二十四年（公元1935年）设万县专区。后来直到1992年12月，国务院下文撤销万县地区建制，设万县市（地级市），还辖龙宝、天城、五桥三个区，以及开县、梁平、忠县、云阳、奉节、巫山、巫溪、城口8个县。万州曾因“万川毕汇”、“万商云集”而得名。解放前夕，万安桥、二马路、胜利路、杨家街口一带是很热闹的。建国初期，万县还有过“成、渝、万”四川第三大城市的排名，由此可见，古城万州深厚的历史渊源以及文化分量了。
小路沿安家溪柔绳般蜿蜒，翻上坎有个小坝子，叫安家坝。知道安家坝名字的人不多，通常连溪带坝都叫了安家溪。
山溪从翠屏寨淌下来，一路低吟浅唱明明净净，若无岑公洞一跌，也许还不会引起世人垂青。岑公洞大如巨屋，高阔数十丈，洞口清溪如帘。因隋朝岑道厚曾在此隐居，后人觅胜访贤多有题咏。遂使此洞名噪一时。洞内有不少摩崖石刻，却因年代久远多已模糊。但宋朝赵希混的凿壁诗尚可辨认，诗情洞景，却也别具一格：
自有烟霞护石扉，
更添晓色露清晖。
崖前老桧吟风处，
似访仙翁化鹤归。
陆游入蜀到此，亦有诗作题岑公洞：
后六百年吾来游，
洞中正夏凄如秋。
乳石床平可坐卧，
水作珠帘月作钩。
宋朝陆游比隋代岑公晚出生六百年，同今人比，却早了八百多年。按说，世人也该尊他为先贤了。
岑公洞外有座小庙，因附岩而建，被人叫作巴岩寺。但庙内供奉的是关圣人。所以更多的人习惯叫它关帝庙。岑公洞内藏隐士，外塑忠臣，洞内外雅俗各别，好在彼此无碍，众人司空见惯也并不觉得滑稽。
其实，经历战乱，这座关帝庙已相当破败了。但庙内仍住着一位白眉老僧。就在水飘儿来请秀秀的这天上午，关帝庙内香烟缭绕，法磬有声，老和尚正双手合十垂眉诵经。庙堂内跪一位二十来岁的汉子，手捧一炷香火，两眼痴傻无神，呆呆看着和尚的嘴皮蠕蠕有声。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那跪地的汉子全不懂嗡嗡嘤嘤的经文，愣愣地盯着和尚的嘴巴，只疑心从那里飞出了蚊子。这样想着，便觉得蚊子叮人，不觉就丢了香火，边抓痒痒，边起身寻那叮他的虫子。老和尚潜心修课物我两忘，“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中根本没有这个痴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