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苍岭旅游,开始是试探性的,没到一个星期,旅游的人就潮水般地涌上了苍岭。
从安子,从彭水来的人,有学生,有机关工作人员,有男女,有老幼。
他们坐了摩托来,坐了汽车来。他们站在大龙潭边,站在卧龙堡上,仿佛从没有呼吸过空气似的,死死地呼吸。他们对着苍岭,放开胸怀。他们大喊大叫,他们仿佛发现了一个新大陆。他们以苍岭的任何一个地方为背景,照相,摄影。更多的人,以高高的苍岭和下面的村子为背景,把自己的笑容重叠上去。他们兴奋地打着电话,给远方的人报告。所以,不到半个月,上苍岭来的车子越来越多了。进山的人越来越多了。来的人闪着光,来的车子闪着光。来的人说着各式各样的话,来的车子漆着各式各样的颜色。
早上起来,苍苍公也不吃早饭,也不给秋荞和大麻说什么。苍苍公戴着斗笠,打着绑腿,背着渔篓,穿戴整齐了,走下村子去。他先在学校的操场上看看,学校一切正常,然后去了大龙潭,然后去了卧龙堡。苍苍公站在卧龙堡上,察看苍岭,察看矿区,察看四周的一切。
苍苍公像一只鹰,机警地搜索着眼前的一切,他似乎在等待什么。
近几天来,他总是特别的疑心,特别的烦躁。他又回到了一时清晰一时糊涂的状态。他像个渔人,全副穿戴,不安地在路上跑来跑去。他的重点在公路上,所以,一有什么响动,他就快速地跑起来。
他老是在公路中间站住,夸张地挺着自己干瘪的胸脯,双手张开,想阻挡住什么。可是,他刚摆起这个姿势,却回顾周围,很没有把握的样子,很孤独的样子,希望有更多的人来和他站到一起。当然,谁也没有在场,他只好自己一人独立支撑着,所以,他的动作既生硬又无助。
公路上没有什么到来,只有风在吹拂,鸟在歌唱。过了一会儿,苍苍公见没有了什么危险,才收起他的架势,放松地退到路边去。
有时,他又以为危险离开了公路,进了山,他就跑到从青龙山进左溪的路口去。他站在那里,像一条老猎狗,悉心地辨听着山里的响动。过一会儿,他又被公路上或别处的响动惊扰了。苍苍公又惶惑地转身过来,跑上公路去,跑到大龙潭边去。
他这样跑来跑去,似乎没有哪个地方,让他感觉到是万全的。
这天早上,苍苍公在卧龙堡上观察着,搜索着,也等待着。当外地的车子和人,一路欢笑着上了矿区,向苍岭逼近的时候,当那些人和车子就要站满苍岭公路的时候,苍苍公如同一只发现了敌情的老鹰,迅速从卧龙堡上跑下来,一口气不停,跑到公路上去。
初升的太阳,刚好照在苍岭的正面上,照亮了整个村子。卧龙堡和青龙山,白虎山等一线的山峦上,茂密的树林,向苍岭的田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苍苍公终于站住了,他伸开双臂,口中念念有词。他望着东边的公路,望着那越来越近的车队,口中念念有词。
阳光下,苍苍公站在路口上,如同一个没有厚度的铜人。苍苍公的身体颤抖着,他张开的双手,看去是在迎接。
旅游的人潮涌过来,他们欢呼着,对苍苍公站在公路中间伸开双手的动作,表示了十分的惊喜。他们没有看出苍苍公的意图,反而把苍苍公戴着斗笠,打着绑腿,背着渔篓,张开双手的形象,看做是苍岭的一个活风景,看做是苍岭人招揽和展示的新奇手段和独特创意。他们嬉笑着,纷纷按动了快门。有的人,走到苍苍公一边去,站在苍苍公的左边或右边,做着攀附的姿势,照相机又噼里啪啦地按动了。
苍苍公面对人潮,无能为力。他想放弃,可又心不甘,而且,他已经给别人造成了假象。苍苍公进退维谷,在真实和假象之间,他不知道选择了。苍苍公两眼直视前方,仿佛眼前的人,都没有进入他的视线里。他就这样半假半真的,坚持在自己的位置上,任由人们欢笑。
苍苍公想吼叫,苍苍公想挥拳,苍苍公想申斥,苍苍公突然想飞起来,像苍苍婆那样,像道藤公那样,飞起啦,飞到天空里,然后给人猛地一声断喝。
可是,苍苍公似乎失声了,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吼叫,更不能飞起来。
他就那样,木偶似地站着,僵持着。现在,已经站了很久了,他眼睛里没有对手,他是在和自己的内心在抗争。他的脸上渗出细微的汗水,他的表情,看不出愤怒。
人们嬉笑着,离开了木然的苍苍公,向苍岭四散开去,向苍岭的山里走去。
苍苍公还那样站着,他和自己的较量还在进行着。一声鸟叫,让他醒了过来,他张皇地看着周边,才发现公路上,除了那些反射着阳光的车子,人都水一样溜掉了。就他一个人站在明艳的阳光里,仿佛是在做一场怪异的梦。
苍苍公颓然地坐在公路上,他的力气,仿佛被耗尽,他的思想,仿佛被抽空。他只有干瘦而健朗的肉体,在阳光里颓然着,连他明亮的大眼睛,也迟钝如两粒毛铁丸子。
苍苍公不知坐了多久,他耳朵里传来苍苍婆的声音。苍苍婆说,啊,你真的老了么?道藤公哈哈哈哈地笑着说,你没招了吧?苍苍公突然发一声喊,立即站起来。他整顿了自己的斗笠,追赶那进山的人去了。
有的进了左溪,苍苍公往左溪里走去。
有的进了右溪,苍苍公往右溪里走去。
有的去了大龙潭,去了村子,苍苍公就去了大龙潭,去了村子。
苍苍公跟在人们的后面,总是不能彻底地跟着某一队人,一直走下去。人多,走的路线多,苍苍公不知道究竟怎么办,所以,他追着追着,常常半道而返。
旅游的人们看到追来的苍苍公,更加高兴,人们把他当成了热情的陪伴者,向他打听,听由他跟在后面。
苍苍公不言语,不表情。苍苍公越这样,旅游的人们越觉得苍苍公是苍岭神秘之景中神秘的人,是苍岭神秘的化身。人们对苍岭,充满了更大的好奇。
苍苍公逃离出来,苍苍公失望地离开了他追的人。旅游的人们回头发现苍苍公不见了,人们只听到一阵风,在峡谷和森林里吹过。
当人们忘情地欣赏苍岭各处的景色的时候,他们会在猛然抬头的情况下,看到那个老人,那个苍苍公,站在他们路途的前端,或者站在一个高入云端的山顶,做着他在公路上的那个姿势,严肃地望着他们。
旅游的人们先是发出了惊讶的呼叫,接着,从心中升起了追赶和寻找的乐趣来。他们行动起来,立即开始追赶和寻找苍苍公。
多么有趣的游戏啊,人们说,该死,是谁想出了这样绝妙的点子?人们见了,相互问讯:那个老人呢?你们看到了?看见了,刚才还在山顶的树上。
不,他好像已经躲进了一个山洞。
人们嬉笑着,欢呼着。人们赞叹着,诅咒着。来旅游的人们,欣赏苍岭的美景,却意外地发现,寻找苍苍公的游戏多么奇特。
野兽们在山顶上,在树上,快速地走动。他们离开了自己的窝,以游动来对待突然发生的喧嚣。
鸟儿从树林里飞起,飞上天去,向深深的峡谷里,查看异常的骚动。
水里的鱼儿沉下去,等待人们过去,然后才浮起来。
从清早到中午,从中午到夕阳西下,外来人的声音,把苍岭煮开了。
他们不需要得到苍岭的认可,就这样大大咧咧地,粗暴地,突然掩盖了苍岭的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