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是如何打算的?”
“我在基层工作惯了……”
武岳点点头,似乎是很满意方舟的考虑。他说,“方舟,本来我不该这样说,你的前途你要掌握住,组织上又让你去党校学习,估计会提升,可你看到云丰县,看到我这个样子,你应该回云丰县。”
“这……”方舟觉得有些突然,“我不好提我要回来。”
“那我来提。云丰县委直接向市委提要求。明确地说,云丰县差干部,要你回来。”
方舟说:“谢谢你,我已经向组织上表示过态度,我不提任何条件。”他有些后悔,如果把市府办公厅同事的说法透露一点给武岳,问题就简单多了。
武岳确实被繁重的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渴望着有个好帮手。方舟从党校学习结束,正等待重新安排工作,哪里能轻易放过呢。“只要我去市里跑跑,看有谁同意你分配到那里去。”
方舟见武岳认真了,冷着脸,看着武岳道:“你这话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坚决不同意。”
武岳道:“关于向市委打报告要人的事,县委下午开常委会再说,这只是个临时安排的议题,研究了以后再决定。”
方舟生气了,说:“明明组织部已经在考虑我的工作,你们这里去活动,干扰市委的安排,有人会认为我在搞么子鬼。”
武岳不以为然,说:“笑话,能搞么子鬼?现在的干部挖空心思,找门子往上走,傻子才到库区来吃苦。”
这下是点到方舟的死穴了,他哑口了。他有回云丰县的念头,可他自己去组织部说出自己的想法,说说他提出这要求的原因,这符合组织程序。
他生怕武岳这么一搅和,组织上有误解,那样一来,回不回得了云丰县都说不准。
那些年他们一起在枫木乡工作,为工作的事两人也争执过,也红过脸。
不过最后两人也缓和了,是方舟占主动,因为武岳是方舟的老师及上级嘛。
有时候是他错了,他主动去认错,有时候不是他的错,可他仍主动去和好。
武岳也宽容他,不会因为有时不给面子,扫了领导及老师的脸就记恨他。
他是学生,是自己教的学生中最有出息的一个,他是下级,比自己年轻。
武岳伸出手,拍拍放在沙发上的方舟的手,轻轻地道:“你是真的生我的气了吗?你应该了解我。”他把给方舟泡的茶推过去,道:“唉,现在已不是十多年前的年轻人了,担重担也是多少年了,还耍么子小孩子脾气。”
方舟从玻璃门看到在菜院子角上熏腊肉的林晨芳。她用火钳夹些柑橘皮送进灶孔,又塞了柏枝进去……妻子做么子事都有板有眼。那从铁桶子上窜出来的烟很大。据说烟大烤的肉就干。那褐色的烟雾在院子里飘,也钻进门来。烟有股香味,肉肯定也香。
换了个话题,是他最得意的话题——最得意是因为一般人很难插上嘴,更不要说对话了,基本上洗耳恭听。
“庄子言,‘离形在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大同者,‘同天下一气耳。’‘人之生。气之聚也’。庄子又言,‘与造物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坐忘就是丧其心知的说法,丧其心知,就是物我不相为耦,而后就可以同于大通,游乎天地之一气。这就是庄子理想人生的最高境界……”
方舟似懂非懂地听他侃侃而谈。
研究庄子哲学、研究《易经》,这是武岳的业余爱好。他的书房里一壁书柜,有一个书柜中专门搁的是这类书籍。至于他为何迷上庄子、周易,他曾经给方舟说了这么一桩事:高中毕业回乡当农民的那些年,他成了基干民兵,当时正在清理阶级队伍,抓来一个老头,说是给人看风水,选阴宅、阳宅地基,说他散布封建迷信,关在公社粮店。武岳在站岗。他好奇,从窗户看那老头,那不过是同乡场上卖草药的摊主,扛着个草把子,卖灯心草、卖竹挖耳的,和游商没有两样。一个虾子老头、矮小、干瘦,背勾成九十度。老头正在白粉墙上刻着什么,神神怪怪的。晚上,武岳下田捉田鸡,用青椒红烧田鸡,又端了碗米饭,在一个人值勤时端了进去。老头二话不说,端起就吃,胀了个饱。
放下碗,一抹嘴说:说吧,有么子事相求。武岳指着墙上的两字,问是写的么子。老头说,那是他被抓进来的时间和他将放出去的时间。武岳大惊,出去的时间怎么能预测?算得准么?老头答,人的一切将有定数,到时候我肯定不在这里了。以后连续几晚的招待,老头见武岳这孩子有诚意,话也多了。他早先也是有志于天下的革命活动家,1915年反袁世凯入狱,草铺睡觉硌人,一摸,草的下面有本书,是《易经》。于是,他就在狱中研读起来。书上还有横批、脚注,不知是何人出狱或杀头前留下的。而他认为是先人指路,出狱后就找了份乡村中学的教师职业,潜心研究《易经》。解放后,人民政府认为他散布封建迷信言论,被开除出教师队伍。他要吃饭活命,重的农活做不动,他就偷偷给人测测福祸,看看风水,收点钱或几升苞谷。他看看武岳,说,我看你这小青年眉清目秀,有志向,不是干农活的料。
武岳忙问,他几时能甩开锄头把,请他测一测。老头说,莫性急,得一步一步来。三年之内你还甩不开锄头把。第一步是,半年之内,公社有大事,你一定报名参加,舍得把命拿出来干,干点显眼的事。武岳记住这话。果然,四个月后,公社要修一个大水库,武岳想都没想就报名上了水库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