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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雀儿寨的春天来得晚。

一场春雨过后,清溪河的水带走去年冬季的枯草败叶,还有冲刷下的少许泥土,河水变得浑浊起来,可河水没有带走山里的寒冷。山下的树、草已绿茸茸一片,这儿的树枝头才刚刚抽芽,嫩绿嫩绿的。山下青青的秧田里,秧苗长了一巴掌高,密密的一畦一畦的,像漂在水面上的一块翡翠色的毛毯。农民吆喝着牛,在翻冬水田。而雀儿寨的秧苗,只才抽出两片嫩芽,细细的,绿针一般,在寒风中飘,若隐若现。育秧苗就怕烂秧,秧苗生长需要暖和的空气、水温,如果来一场倒春寒,北风一吹,嫩娃娃一样的苗儿经不得冻,满田黄嫩嫩的秧谷子不再青嘴了。秧子一烂,这一季就完了,山上的水温低,育秧要晚上半个月。

清溪河的水不刺骨了,可仍然冻手。

寨子里的火铺家家都燃着,火不及冬夜那么熊,热度也没那么大,可不能熄,得把春雨带来的阴冷和潮湿挡在寨子外面。

经过一冬的严寒,变得坚硬、干燥的地皮在春雨的湿润下,渐渐地变软。半夜里,寨子里的人们在熟睡中被一声巨响惊醒,那响声是从后面的七姊妹山上传下来的,像是一个巨大的铁桶从上山滚下来,轰隆隆地从雀儿寨顶滚过,隆隆的声音传了很远。这是第一声春雷。接着,第二声春雷响起,比第一个春雷更响,像是炸裂在寨门口,滚进水田里,闪电跟着划过,照亮七姊妹山,一湾湾水田,庄稼地,吊脚楼。这一声声落地雷把全寨子炸醒了,细娃哭了,右客直往男人的怀里钻,那充满汗味的身体里是一堵靠得住的墙。而男人抚摸着右客赤裸柔软的身体,耳聆听着,眼睁得大大的,望着黑暗的屋顶,想着,盘算着,想安排这场雨后该做的事情:天一亮就去看田里蓄满水没有,然后是勾田坎,然后的事情还有,修犁,编牛鼻绳,泡种,犁田,育苗,栽苗,打苞谷、高粱窝子,下种……农家的事再多再忙,也像纺线一样,得一手一手来。

飘落在瓦上的春雨先是轻轻的,随着雷声的增大变成了撒豆,哗哗啦啦的一片,麻线一样的滴水,变成了涓涓细流,跌落在麻石板上,砸成无数的坑坑洼洼。

男人们躺在铺上,从屋檐水响的缝隙中,听着远远田缺的流水。勤快的男人再也躺不住了,推开怀里的右客,摸索着穿好衣服,披上塑料雨衣。

一手提马灯,一手提锄,出门去看水田了。

于是山弯的一根根田坎上,有一点点的灯光,在晃动,在漂移。

良子提着马灯去到田坎上时,除了雷声、闪电,再也见不到以前那些马灯了。寨子里的男人走的差不多了,剩下来的也对种庄稼不感兴趣,不愿来风雨中受苦。不爱土地,不爱庄稼,这叫农民吗?——良子叹了口气。

他看见山林那边几丘田有马灯晃动,那是木瓜家的田,木瓜也是个勤快的角色。

他们俩约好了的,做个样子给全寨子看——作阳春也是有出息的。

降温这几天,良子没住寨子里,也没有住茶场场部,而是在秧田上头,用竹子和塑料薄膜支起棚,来挡住北风和冷雨。良子端来半箩糠壳子撒在田里,压住秧根,盖住泥巴,来提高秧田的温度。

宽秧田,窄菜园,良子育秧育得多,就怕寨子里其他人烂秧,好给他们些。可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寨子里种田的人越来越少,谁家都不稀奇,就是烂了秧,也不心痛。

连连的春雨,良子怕田里的水蓄满后翻坎缺坎,冲了秧田,干脆把铺盖搬到坡上来护秧。用楠竹稻草盖了个棚。白天该干啥干啥,晚上守护在这里,山上冷,睡不着,良子就烧堆火,披着军大衣坐着打盹。一双眼熬得通红。

良子回想着一年前回来时,见到的一幕幕情景,就不由得憋气。

那也是春天,稍晚些,阳春子在叫。良子坐机动船回来。这是那种长江上常见的机动木船。这种船载客又拉货,一般跑短途水运,沿江都可停靠,一片沙滩,一块礁石就可以靠岸。良子迎着风浪站在船头,脚下一只旅行包,一只被盖卷。江上风大,旅客都缩在舱里,就他一人站在船头,脸冻得通红。他目光向岸边搜索着,流露出迷恋之情。

三峡工程还在争论建与不建时,他就参军走了。雀儿寨人成了移民,土地大部分被淹,寨子将临近水边,这都成了报纸上、书信上的新闻。怎么移?寨子临水是个什么样子?没有土地农民吃么子?这一切都使远在荒漠边防的良子靠想象寻找答案。后来三峡工程开工了,库区移民开始了,电视画报关于三峡的报道、图片让良子的认识清晰起来。可蓄水后的峡江仍然让他辨认不出过去的模样,一路新城,包括云丰县城,只是到了清溪镇,见到老码头,才有些酒乡的旧痕迹。他有些怅然,莫非历史在这里停步了?不是说旧貌换新颜?一回雀儿寨,他流泪了。

机动船在一片礁石前靠住了,水手喊:“雀儿寨到了……”良子一手提背包,一手提旅行袋跳下船。下船的只是他一人。走过一段石滩,岩岸上出现一片沿江的田土,田里青青的麦苗和胡豆苗,再上去是树林,隐隐可看到一片土家族的吊脚楼,沿着河道长长的一溜,这都是梦里记得住的。

良子往上走。山岩涂着“135”“165”“175”水位线标记。远处山上,有一道用石灰撒下的白线。这是以前没有的。凭读到的知识,他知道这是三峡蓄水的高度。

他走到村口没进村,立住了,因为他看见远远山道上有个红点子在向下移动。他凝望了一阵,放下背包往山上跑。过了清溪河上的石板桥,沿着一条石板路上山。近了。看清楚是一个穿红棉袄的妇女,背着柴,一大背篼松毛柴把头遮住了,太重,非常吃力,脚步慢慢移动。

“阿鸽……”

背柴的抬起头,是个年轻妇女,头发上粘着松针、松球。她卸下背篼喘着气。

“……良子,回来了?”阿鸽眼睛一亮,额头上沁出粒粒汗珠。

“刚下船,一见穿红袄子的身影就知道是你……”

良子立马掏出手帕递去,阿鸽不接,用衣袖揩汗水。

与十年前相比,阿鸽痩了,以前红润,白胖,白中透红,长得丰满,阿鸽还是那么俊俏,只是过去那眼睛清澈、透明,而且还流动,宛若清溪河的水,现在有些浑浊了,少了光泽。生活的不幸在她身上留下重重的痕迹。

阿鸽见到良子的第一眼后,浮起一丝笑容,但很快就收了起来,说:“回家去吧……”

良子一愣,感觉阿鸽不愿与自己多说话,便说:“我来背。这是为学生们热饭准备的柴火?”

阿鸽点点头,眼光躲避着良子,手却按着背篼不让他背。

“以前都是我背的……”

阿鸽把脸扭向一边,寒风把头发吹散了,抚在脸上,口气却坚定:“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回家去吧。”

“阿鸽……”声音里满含痛苦。

“走吧,人家看见了不好。”口气冷漠。

“十年了,我等到的话是‘回家去吧’。”

“我已经在吞噬痛苦了,而且要伴我终生……还要我怎么样呢?”阿鸽终于仰起脸来,那原本平静的清溪河有那么多波澜——眼睛里有惆怅、悔恨、无奈……“不是这样的,阿鸽……”

下面路口有女人喊声,声音很脆:“良子……良子……”那女人四下张望,却不知道良子在哪里。

“是香草,她在喊你呢!”阿鸽慌乱起来,“你快走吧。”

良子没有答理,背起柴禾往下走。阿鸽没跟在他身后,闪身进了林子。

良子背着柴禾下山。小桥边,香草拎着黄军被、旅行包等着他。香草长得秀气,柳条条的,她迎上来,像一阵风,手里拎着包,使她的身子扭动起来,腰在扭,结实的大腿也在扭,丰满的胸脯在花毛衣中鼓出来,青春气十足——天气还冷,就穿毛衣了,脸冻得红红的,山里妹子也是要风度不要温度。

“听人说你回来了,我只是在这儿见到东西,人不见了。我喊你听见了?”

良子听出这话里有埋怨的意思,没理会,只是说:“听见了。”

“那做么子不应一声?”

“你没看见背这么大一背柴呢。”

“谁家的?”

“学校的发火柴。”

顿时香草不高兴了,红喷喷的笑脸阴下来,酸溜溜地道:“家都没回,东西丢下就帮着背柴,还不想断呀?”

“小声点,不就背点柴嘛,什么断不断的,人家在后面跟着的。”

“鬼的个人!”

良子回过头看,道:“咦……阿鸽人呢?”他们不知道,山上林子里,阿鸽远远看着他们,眼角挂着泪哩。

良子让香草把东西提回寨子,自己背柴,沿清溪河去中心校。走了一段路,又觉得让香草太委屈,转身过来看香草,香草正提着包回寨子。她一蹦一跳,高兴着哩,一根油黑的长辫子在丰腴的臀部上颠来跳去。香草单纯,心里藏不住事,明镜似的,谁都不哄骗她,可她认准的事,就一直干到底。那黑里透红的脸色就带着山里姑娘的蛮劲。良子看她,她也回头看看,对良子一笑,弄得良子不好意思。香草的大黑眼珠、鼻子、嘴都长得端端正正的,好看极了。这样好的姑娘给哪家当媳妇都是福哩,可良子却冷漠她。良子叹了口气,转身就走。

柴禾背到了雀儿寨中心校。

当年风光一时的雕花小院变得更加破败了。砖墙倒了一段,三合土的院坝塌陷了几处,下面的泥露出来了,方形的砖柱缺了,唯有花坛上的两株梅树长得还是那么枝繁叶茂。学生们正在上课。良子把柴背进灶房,拍拍肩上的柴屑,一抬头,见楼上栏杆处立着个小男孩,三岁不到,用一根绳子拴在柱头上。他看着那孩子,那孩子也在看着他。他招招手,那孩子也招招手。他笑了,那孩子也笑了。他不知道那是哪位老师的细娃子,便没有上去。

后来,他才知道那细娃是阿鸽的孩子,叫火棘。

良子回家时,香草正在地坝里眺望,见良子过来,高兴地跑进屋。对坐在火铺前的老人说:“良子回来了,爷爷。”

良子跨进门,道:“爷爷,我给你带来了酒、烟呢。”他从包里取出瓶装酒,两大把叶子烟,递到火铺前的小方桌上。

“市上的酒,抵得过咱雀儿寨的苞谷酒、高粱酒?去了十几年了,忘了咱清溪镇是酒乡了。”

爷爷没抬头看,一个劲地抽烟。火铺里的火,映着那张苍老的脸。爷爷的头上裹着白布帕,脸呈古铜色,典型的土家山寨老人。良子又摸出几瓶药,道:“爷爷,这是专门治咳嗽哮喘的……”

真灵,爷爷马上咳起来,直咳得脸绯红,喘不过气来。香草忙跪着为爷爷捶背。爷爷缓过气来,一口痰吐进火焰中。

“你不在外面好好做事,回寨子来干么子?”原来他是在生气。

“回来守着你呀,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爷爷把铮亮的黄铜烟头在桌面叩叩,道:“没出息!你能守我一辈子?回来守着这破吊脚楼,破寨子能干成么子事?男子汉是要去闯天下的。”

良子咬咬牙,血涌上来了,说:“爷爷,你当我在部队是好大的官儿啊,副连长,带不了家属,转不了户口,迟早要转业的……这是政策,说这些你又不懂。”

爷爷又重重地叩着烟头,道:“我是不懂,我只知道你是雀儿寨里飞不出去的麻雀,不是岩鹰!我们家穷,这寨子穷啊。阿鸽就是让我们家给害了。因为穷,救不了她父亲的病……如今香草,这么好的妹子,你要人家跟着我们家,过么子日子?”

香草道:“爷爷别说了,我心甘情愿……”车过身去抹泪。

“良子,你晓得不?水涨起来了,寨子差点要全部淹掉,房子保下来了,那一点产粮食的好田没有啦,更要穷的……”

良子没说话,看着自己家住了几辈子的吊脚楼发愣。

晚上,木瓜来看他。木瓜是同他一年入伍的,早回来几年,在部队只混到个班长。良子在楼上来回踱步,人一走动木楼板就会“吱呀”地响,板墙也时不时地“扎扎”响。木板黑黢黢的,光线很暗。

“十年了,还是这个样子,一点没变……木瓜、香草,我这次回来,是下定决心要改变这个样子的。”

木瓜、香草看看他,不言语。

“你们不信?”

木瓜点点头,香草也点点头。

“香草,你们茶场怎么样?”

“一年多没发一分钱,要关门了。”

木瓜说:“刚刚开了会,要发救济物资了。”

良子吃惊,问:“还是年年吃救济?”

木瓜转移话题,道:“良子你回来得正好,我家有坛苞谷酒,我回去抱来,咱俩好好醉一回。”

“是喜酒?”

木瓜不开腔。

“你和山雀吹了?”

“吹倒没吹,只是他哥黑牛还是不答应。”

“扯了这么多年的皮,黑牛还是老顽固?”

香草嘴一咧,道:“嫌木瓜家穷。”

木瓜添上一句:“山雀是个好妹子。”

“好么子?”香草嘴又是一咧,“那就主动踏进你木瓜家的门坎吧?咋不敢?还是嫌穷?”

“香草,莫乱说。”良子道,“我看山雀不是那种人。我们谈点高兴的事。”

他取下墙上的竹笛吹起来,吹的是《土家的早晨》。吹着吹着,流泪了。

良子舍得干,憋着一股子劲干,像守护细娃那样保护秧田,秧田抵住了寒潮的侵袭,秧苗出齐,密密的,似绿针一般,转眼又长成指拇般长了。

长成指拇长,最怕烂秧。良子夜夜不离,一点不敢放松。

饭是香草送来。她气鼓鼓的,她不支持良子种田。田里看得到么子希望。于是良子不要她送饭了,自己在坡上做。饭也简单,不是煮洋芋就是煮红苕,要不就是炖一锅子萝卜汤,油花子都没有,吃得直吐清口水。

再过几天,秧田一色翡青,密密的一堵一堵绿茸茸的墙。而木瓜家事多,木瓜没护秧,良子去看,也是绿茸茸的,再仔细看,不是秧谷子青嘴,而是田里生出一层绿膜,像是苔藓,水面上浮起一层桐油泡子似的东西,黄黄的,良子大吃一惊——烂秧了。

木瓜跑来看,道:“是我大意了……把绿膜捞掉,救得活么?”

“出了桐油泡子,秧谷子就死了。”良子伸手捞起一些秧谷子,“你看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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